費耀謙看了看陳衛的背影,沒事人一樣踱了出去。陳衛一回頭,見費耀謙不遠不近的跟著,微微綻起一抹意味深長的笑,更是頭也不回的朝著自己的駐地而去。
不一回,費耀謙也跟了來,陳衛早就沏好了茶,抬頭招呼:“坐吧,這里沒有外人,就你跟我。”
費耀謙也不客氣,坐下執起一杯茶,聞了聞道:“這是什么?”
陳衛不無得意的笑道:“猜猜?”
費耀謙搖頭。
陳衛不賣關子,道:“我祖父性喜愛茶,不論是紅茶還是綠茶,都很有他自己的心得……”
費耀謙也不追問,聽陳衛慢慢的說著往事。
“人越老就越固執,到后來祖父索性在府上開辟了一小塊地,專門從南方淘渙來的茶樹。大家都不看好,說是南方的不知名的茶,到北方來未必能長出相同的茶葉來。可是祖父不聽,每日里辛辛苦苦,就伺弄著他那茶園,誰也不許插手。春去秋來,那一片茶園里的茶樹竟然都活了下來。第二年春天,長滿了細嫩的葉子。谷雨時節,祖父將茶葉摘了,一葉葉一片片,親自拿了晾曬,炒干,烘烤,收拾起來準備留著自己慢慢的喝。”
費耀謙慢慢的抿了一口茶,卻眉頭迅速擰緊,幾乎要把口中的茶吐出來。好在他出身名門,自小受過的禮教不允許他做出這樣失禮的事來。
他強忍著,慢慢的把茶咽了下去。茶是苦的,停留在口腔里面,長長久久,竟似怎么也消失不掉。
陳衛就似完全沒看到費耀謙難看的神色,自顧自的往下說:“可惜祖父年歲越大,身體越不好。一場春寒,他中了風,就此躺下去,再沒起來。”
費耀謙神色動了動,看一眼陳衛。這個昔日京城的紈绔子弟原來也有這樣溫情的一面,當年誰不知道他是陳家最不長勁的,這兩年卻勁頭突起,如今也能帶兵打仗了,也虧得是陳老候爺鐵了心要把他送到西北去。
費耀謙道:“生老病死,人之常情。”一開口,淡淡的苦澀也流泄出來,被空氣浸染,似乎更苦了。
陳衛苦笑一聲,道:“是,人之常情,我沒什么看不開的。京城傳來的消息大打折扣,聽到你我的耳中,早就削減了十之七八。你可知道現在被吊在城門的人質是誰么?”
費耀謙聽聞這話猛的抬頭,問:“誰?”
他不是沒有自己的人,可他不想聽到這些消息。既然四王爺召他出城,他只得出京,畢竟他們是姻親關系,是拴在一條繩上的螞蚱,誰也逃不開。
與其聽到這樣挖心挖肝的消息,不如不去打聽。
陳衛抿了一大口茶,神色沒有一點變化,竟似早就習慣了這樣的苦澀。他緩緩的道:“是我娘。”
費耀謙手里的茶杯沒拿穩,當啷一聲落地,不可置信的看著陳衛,幾乎要脫口而出:“”不可能。
怎么可能,梁熠會拿婦孺開刀?
可是陳衛實在沒有拿自家人開玩笑的理由,也沒有撒謊的必要。這是真的。費耀謙一時說不出是厭惡還是痛恨。
陳衛抬頭朝著費耀謙笑笑,道:“當初你我是一道出城的,現在,我怕是要不辭而別了。”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選擇,無可厚非,不管他是否想著在做決定的時候是否要傷害了誰,只要他肯承擔后果,費耀謙尚能當他是君子。
陳衛無緣無故不會把他臨陣脫逃的消息提前透露給自己。與其說他是想試探自己是否會出賣他,不如說他更想自己替他打埋伏,讓他安安全全的回到京城。
費耀謙淡淡的道:“這是你的事,為了你和你的家人考慮,你實在不該和我提起。”
“找你,是因為……”
費耀謙忽然起身道:“你的茶很有特色,費某有幸能得以品嘗,感激不盡,我還有事,告辭。”
他不給陳衛再說下去的機會,仿佛心里已經預知了結果。畢竟,事實就擺在面前,不過隔著一層紗,他是沒有勇氣親自去揭開真相的人。
這會兒他十分痛恨陳衛。這小子就是個口無遮攔的人。他怎么就能這么心安理得的口無遮攔呢?誰給了他口無遮攔的權利?他就活該倒霉在這口無遮攔上。
從來不背后論人是非的費耀謙,終于按捺不住說不上是憤怒還是什么別的情緒,頭一次在心底詛咒起陳衛來。
陳衛頭都不抬,只是橫掃著地上的水漬,緩慢悠長的聲調像是琴弦上發出的優雅、從容的樂音:“我聽說,有位女子看不得新皇如此殘忍,情愿以身代人,替京城中的老幼婦孺受此,而這個女子,就是尊夫人:米素言。”
費耀謙覺得這三個字就是索命的喉符,將他硬生生的拉曳在原地,想要拔腳,卻如同吸附在了地上,怎么也邁不動腿腳。
整個人又像浸在冰冷的水里,又痛又寒,嗓子如同堵滿了冷硬的石頭,竟是一聲音都發不出來。
陳衛從后頭追上來,手拍在費耀謙的肩上,道:“費大人,雖說傳言你們夫妻感情不睦,但念在米小姐對你癡情如昨的份上,你總不會置她生死于不顧?”
費耀謙呵笑了一聲,道:“人各有志。”
陳衛吸了口氣,道:“原來你這般負心薄幸,難怪,米小姐會另投明主。”
話中有話,費耀謙回頭,眼睛一瞇,冷冷的道:“陳大人,有話不妨直說,兜兜轉轉又何必?”既不是陳衛的風格,他也不耐煩在這跟他耗下去猜謎語。
陳衛咳了一聲,走回原地坐下去,道:“也沒什么,你既然都不在乎,可見傳言是真的。聽說新皇登基沒多久,就見到你家夫人盛妝入宮,第二天才被送到城門。依我看,未必是真心實意的替你我的家人解難,應該是她和梁熠合伙演的一出戲……”
費耀謙只覺得腦子嗡了一聲,一股濁氣直沖腦門,險險的就要把罵人的話說出口了。他勉強咽下一口唾液,只覺得喉嚨生疼,卻還是勉力一笑,道:“陳大人看得如此通透,為什么還要上當?”
陳衛不緊不慢的道:“理智是一回事,再怎么分析前因后果,是非對錯,但一遇上感情,便統統潰不成軍。我只有一個娘,親情于我而言是現在唯一剩下的東西,所以我不能冒險錯過。”
費耀謙漾起一抹很淺很淡的笑,道:“陳大人叫費某來是為著什么?該不會只是想請費某喝喝茶,聽聽你的家事,再被陳大人批駁一通說費某寡情薄幸,然后和你一道回京吧?不少字”
陳衛亦笑容滿面:“費大人心思玲瓏,果然不一般,陳某自知性子莽撞,沒少得罪人,此一去只怕兇多吉少,若是費大人肯施以援手,他日陳某定當銜環以報。”
“不必了,費某自認沒那個福份,陳大人,你既從京城出走,已經不孝,如今四王爺大事未成,你生怯意,先生離開,是為不忠,你曾說忠孝不能兩全,但總還可取一樣,現下你兩難兩棄,令人不齒,恕費某得罪。”
陳衛臉色一變,道:“費大人此話何意?”
費耀謙道:“有什么話,請陳大人自去王爺面前解釋。”
陳衛一直追出營帳,費耀謙卻板著臉不理不睬。陳衛又不好和他拉拉扯扯,只好低聲下氣的道:“費大人,你我同侍一主,彼此也算有些情份,你何必做事絕到這個份上?”
費耀謙和他沒話可說,腳步一轉,徑直朝著四王爺的營帳而去。陳衛急了,道:“費大人,你也太小題大作了,我不過和你開個玩笑,你便想著借題發揮,到王爺面前中傷我,也太不厚道了吧。”
費耀謙冷笑:“費某不屑做中傷之事。”
陳衛道:“誰不知道你和王爺是姻親,這么多人眼睛都盯著呢,你若此去,不消一刻就可傳出來是因為你我二人言語不合,生出口腳,你公報私仇,借機去王爺面前誣陷我陳某。”
費耀謙停下步子,看一眼陳衛,二話不說,轉身走了。
陳衛很無聊,他在這兒和這個無聊的人進行無謂的口舌之爭就更無聊了。兩個人的談話,一人指證,另一個人辯解,鬧到四王爺面前也是一場無頭官司,不去也罷。
等到陳衛罪名落實再提也不晚。
陳衛盯著費耀謙的背影,淡然的一笑,轉身回去,卻見帳中早就立著一個人,正端著他剛泡的苦茶喝的有滋有味。
陳衛慌忙行禮:“王爺?”
梁軒嗯了一聲,問陳衛:“他怎么說?”
陳衛苦笑,道:“他寧愿背負寡情薄幸之名,也愿意效忠王爺,他還要去王爺面前告發微臣……”
梁軒卻端著茶碗,一動不動,半晌,眉心打了個結,道:“哦——”再沒了下文。
陳衛保持著一個姿勢不動,垂眸靜立,難得的顯出一點溫順來。許久,才聽到四王爺問:“你覺得,這可是他的真心話?”
陳衛半晌,才咬牙說出四個字:“用人不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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