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山重新啟動義眼。整備架已經給他換了一具義體——嗯,當然還是連同那個搶來的生物腦連帶主板一塊轉移的。
這數個小時里,他就在從網上下載各種資源。
他從向山的記憶迷宮里找到了秘密戰爭之后一直到唯一敗之前的諸多記憶。之前在大衛的服務器里,下載外部數據受到嚴格監控,就算是AI祝心雨借用了祝心雨散播的木馬,也沒法隨意下載。況且準備出逃的話,AI們還是得從更近的歷史之中尋找有用的情報。
除此之外,他還從各個途徑收集了那個男人的身份。
騎士長邁克爾·G·約翰遜,奧克洛圣騎士團的副團長之一,相對邊緣化、在網絡上存在感不高——當然也有可能是項目較為機密,在公共網絡只能收集到這么多信息。
從這個傳統的名字就可以看出他的年紀了。按照公開的履歷來看,這個老家伙一百五十年前就進入騎士團工作。一百年前,他就參與了奧克洛圣騎士團的重大項目。
哪怕是食草動物,這也是雷龍體型的食草動物,不是易與之輩。
更何況……
他還是飛升AI·祝心雨指定給向山的協助者。
向山知道自己不會輕易死掉。飛升AI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就算真的陷入了絕境,自稱飛升AI的祝心雨也會保證自己能夠逃離。向山猜測,最后狙擊自己的高手沒有打出決定性的一擊,跟飛升AI或許有些關系。
而這樣的祝心雨,在火星上甚至還有協助者,并且這個協助者看樣子還知道不少內幕。
祝心雨性格多疑。童年的創傷與后來的經歷,每一件都在加重她對外界的不信任感。如果她能告知某人部分情報,多半就是出于“必要”。
——甚至飛升AI都覺得可以利用一二的人。
AI向山如此思考著。
他現在所使用的身份認證是奧洛倫圣騎士團的武裝扈從,還是直隸于副團長邁克爾·約翰遜的扈從。走出整備室之后,就有程序導航,讓他朝著更高的樓層走去。
一路上,一直有科研騎士與他擦肩而過。大部分科研騎士對路過的扈從漠不關心。少數在注意到這個陌生的扈從之后,立刻檢查了他的身份認證,然后立刻露出戒備的神色。
再次見到邁克爾的時候,這個穿著寬松白大褂的男人正懸浮在半空中緩慢下落——在這么一個重力只有地球三分之一的行星上,在房間里多填充點作為散熱劑的氣體,甚至都不需要加什么飛行組件,靠跳的蹦到高處然后張開四肢增大阻力就行。
向山仰起頭。這個房間的天花板似乎是一塊屏幕,大量的圖紙在上面不斷刷新。向山記憶迷宮不包含技術情報,AI向山的專業知識還停留在21世紀末的樣子,竟然有幾分看不懂。
向山對著邁克爾打了個招呼。老男人模樣的騎士長從自己胸口上抽出一根插著的存儲器:“要試一試嗎?”
“這是什么?”
“不是垃圾信息,你試一試就知道了。”
“垃圾信息又是什么?為什么你會喜歡垃圾信息?”
“這么古老嗎……”邁克爾依舊看著上方,敲了敲自己的額頭,“怎么解釋呢——哦,對,你們古人不也吃垃圾食品嗎?我可從來沒有把垃圾食品理解成廢棄物啊。”
向山將信將疑地將存儲器插入自己的數據接口。然后,神奇的事情發生了,這具義體根本就沒有口腔,但他卻莫名覺得自己“嘴里”出現了爽滑彈韌的口感、牙齒切斷什么的錯覺,乃至于鮮到略有一絲苦味的純粹味覺體驗。
“……鮮蝦魚板面?”
就連血糖升高帶來的生理滿足感,也被程序忠實再現。
“有人統計過武祖向山在科研騎士學徒階段晚上常吃什么。這個排在第三位。”
向山無語:“我小時候雖然窮但也吃過好的吧?就……嘶,哪怕是炸醬面或者麥當勞呢?反正都是數據。”
話說“不是垃圾信息”但是卻“是垃圾食品的信息”也太怪了。
“休息室吃這個,氛圍感。”邁克爾這么說道。
“我覺得我從沒刻意追求這種……”
“不重要了。”邁克爾落在地上,“感覺怎么樣?”
“我還是想不明白為什么會是你來做我的協助者。”向山坦誠道,“我覺得這個騎士團里很多人都對你有所懷疑。”
“確實,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一個有通俠嫌疑的副團長帶回來一個陌生武者,然后還讓他在騎士團里自由行動……”向山道,“我不理解。我感覺到了科研騎士對我的防備。你接近暴露了。”
“早多少年我都被限制不能離開騎士團了。”邁克爾說道,毫不在意,“你覺得外面現在是什么情況?就這幾天。”
向山若有所思:“第五武神發起的起義勢如破竹?所以……現在你越是可疑,就越是安全?”
“不難理解對吧?我呢,對團里還算有點重要的,所以在沒抓到切實的證據之前,他們也不打算處決我。而現在,團長閣下更是巴不得我真的跟俠客勢力有聯系。”邁克爾換了一個存儲設備,估摸著也是什么垃圾食品,“就在您更換義體的這幾個小時里,三座城市更換了陣營,兩個太空電梯被俠客掌握。征天王殿下在令人失望這一方面從未令人失望,他居然未能組織有效的反攻,似乎只是收縮防衛圈,確保圣殿地帶的安全。”
圣殿地帶,即征天王火星宮殿附近區域,諸多騎士團上級機構“圣殿”的總部被設立在這里。
另外,最為核心的圣騎士團也多半在這里安家。
“根據我的消息,火星軌道防御兵團也非常的被動。第十二武神早就已經從地球出發。要不了幾天就會抵達這里。雖然諸多太空城的俠客都宣稱武神會路過他們那里,但這多半就是假消息。第五武神在更早的時候就宣稱要為第十二武神的到來做準備。”邁克爾似乎有點話嘮,還在解釋,“在擁有頂尖義體的頂尖武者面前,艦隊也討不了好。如果第十二武神抵達之前征天王殿下沒能重整旗鼓,火星的軌道兵團與行星防衛艦隊都會被第十二武神輕易擊敗吧。”
“但我覺得,不管怎么樣,你都可以活下來吧。”向山指了指天花板屏幕上刷過的內容,“你這樣的科學家……科研騎士,不管哪一邊都會特別優待的。我沒看錯的話,你研究的是……”
“反物質引擎。這里不用說謎語。”邁克爾說道,“我比較喜歡有話直說。”
奧克洛圣騎士團是研究粒子物理與能源的科研騎士團,自然也會包括下一代的動力系統。
也就是反物質。
2025年,歐洲核子研究中心(CERN)的BASE合作組就已經完成了對單個反物質粒子的長期(超過一年)存儲,并做到了讓一個反質子在量子“自旋上”與“自旋下”狀態之間持續穩定地振蕩了近一分鐘。
反物質的制備與存儲是在21世紀就有理論基礎的東西了,在這個時代得到發展似乎也不難理解。
而奧克洛圣騎士團能夠死保邁克爾這愛嗦泡面的家伙,也確實是因為他很重要。
他是全人類最懂反物質引擎的科研騎士之一,在項目中的作用難以取代。
向山思考道:“這個技術到什么程度了?能夠應用在……額……”
“你看不出這是一個超大型飛船專用引擎嗎?小型化做不到啦。帶電反物質燃料的存儲條件就是‘接近絕對零度’,利用接近絕對零度的環境限制反物質粒子熱運動,同時通過庫侖力減弱來完成壓縮存儲——哪怕是神速王的義體也就勉強能在極小范圍內維持4開爾文的溫度吧,距離絕對零度太過遙遠了。”邁克爾擺了擺手,“現在唯一一臺試作機都尚未移交給神速王庭,二十年內不用擔憂會對戰爭造成什么影響了。”
在低溫領域,能量的比較是成比例的。300開爾文到3開爾文的低溫,需要移除環境內99的能量,僅殘余百分之一。但從3開爾文到3mK(千分之三開爾文),則需要再從這剩余的部分里再剔除超過99.9的部分。
而人類最尖端的義體,也僅能做到用液氦對量子芯片進行冷卻的水平。
向山沒承認他確實沒看出來。于是他把話題切回最初:“研究這么高端的玩意的你,無論哪邊都會試圖招攬吧。可你卻跳出來幫助立場最可疑的我。”
“你可是向山啊,祝前輩都覺得你是向山,那你一定非常向山。”
“可我是AI。”
“武神里存在純AI的。”邁克爾那張仿生的面孔上露出了一個自信又陽光的笑意,“而且我是AI賦權主義者。”
“什么?”這個解釋是向山沒有料到的。
“我是AI賦權主義者。”邁克爾強調了一遍,“我支持將足夠復雜的復合模型AI視作人類。因此幫助非庇護者陣營的AI是我的夢想之一。公開數據上應該有相關情報。”
“唔……還真是合理。”向山點了點頭。
確實有一些歷史記錄提到,邁克爾在一百年前就偶爾發表關于AI的看法,但向山也沒想到他對這個與自身專業毫不相關話題居然執著到這種程度。
“說完了我,那再說說你好了。”邁克爾雙手抱在胸前,“你有什么計劃嗎?”
“具體來說?”
“我可以為你提供義體、武器、必要的補給,那么下一步,你打算做什么?”邁克爾說道,“我得到的消息就只有‘協助你’,但卻不知道應該協助你做什么。告訴我你的目標,然后我才能準備相應的資源。”
向山遲疑了一下:“你知道多少?”
“你是征天王所創造的AI,完全模仿武祖向山的人格,在人類的視野之中與向山一模一樣。”邁克爾說道,“我覺得本質上來說與第二武神、第三武神差別不大。”
“這樣啊……”向山道,“說實話,我還真的沒有想好。在那個服務器里,我想到的就只有‘逃出去’這一件事。總歸是要延續向山的行為方式。具體做什么……這還真沒想過。”
“那你可以慢慢想,但最好在幾天之內想好。”邁克爾揮了揮手,“我有個東西還想托你轉交給第五武神或者第十二武神呢。東西還挺重要的,別人我不大放心。”
他揮了揮手,帶著向山出門。
“額,這是要去哪兒?”
“我不可能把那東西放在辦公室——光是保存它的電費就有點高。如果不是我們團小項目都是研究反應堆的,遍地都是驗證用反應堆,你還真不好平掉消耗的電費。”
順著電梯,兩人一路向下,向山感覺應該是進入了地下部分的一個獨立庫房。
那是一個高兩米的長方體容器,四面都噴上的高反射率涂料。
“這是什么?”
“保存罐。”邁克爾說道,“里面是一枚榴彈,200毫米口徑,可以用常規的發射器用任何槍械完成發射,但只建議由高速型武者在太空中使用。”
根據剛才的對話,向山有了一種奇妙的猜測:“這個不會是……”
“反物質炸彈。”邁克爾張開雙手,還挺得意的,“截至目前明面上只有三枚試作品,其中兩枚在水星軌道內引爆的,一枚用于驗證長期保存方案。在脫離罐體之后,它只有三分鐘的發射窗口,三分鐘之后就會變得不再穩定,沒法保證安全發射出去。”
向山陷入了深深的思索:“那它的威力等效于……”
“也就幾百萬噸TNT。畢竟反物質不能壓縮太甚,從磁約束里漏一點就是自毀。”
向山指了指那箱子,然后指了指自己:“這玩意?”
“嗯?”
“槍榴彈?”
“嗯。”
“那玩意射程是幾百米來著?”
“一般也就幾百米吧。”
向山按住自己額頭:“在幾百米外引爆至少幾百顆廣島原子彈?聽起來有點……”
“所以我不建議在行星環境內使用啦。”邁克爾點了點頭,“太空環境啦,沒有空氣傳遞動能毀傷,對使用者安全得多了,使用者也完全可以快速遠離。一發可以保證送走一艘戰艦,伽馬光子造成的連帶打擊也會讓其他戰艦出現不同程度故障。”
向山明白了:“所以,高速型武者專用?”
“應該說,神速王專用武器之一,原本設計思路就是由速捷軍在對敵方艦隊進行穿插打擊時進行投放,但神速王最近幾年沒聯系過我們,所以還沒進行過實戰檢驗。”邁克爾說道。
“這種武器你都可以偷出來……”向山忍不住想要豎起大拇指。
“想什么呢。”邁克爾說道,“我偷偷做的。”
“啊?”
邁克爾頻頻點頭,似乎在贊許自己:“唉,確實不容易啊。你知道反物質燃料跟其他燃料的差別是什么嗎?”
“什么?”
“沒有天然儲量啊。”邁克爾說道,“你不能指望地里面有反鐵反銅對吧?所有反物質燃料都需要人工制備,目前來說,生產反物質燃料所消耗的能量,是它湮滅釋放能量的五十萬倍以上。如果不是能源很廉價的話,這種技術應該沒有存在的價值吧。畢竟以人類的體量,木星土星核燃料可謂取之不盡哩。”
“一般來說,反物質燃料會在水星軌道到金星軌道之間的太空城被大量制備。御座的能量運河就是為此誕生的。如果計算能量密度與反應效率的話,反物質燃料比核燃料高出兩個數量級。這就是以大耗損為前提的能量濃縮存儲。”
向山忍不住問道:“為什么不在更靠近太陽的地方……啊……”
“您也猜得到吧,在更接近太陽的地方維持絕對零度,成本就太高了。”邁克爾道,“多么不容易啊,運送到團里的帶電反物質粒子,每一微克都是登記在冊的。想要摳出這么一枚炸彈,真是不容易啊我。”
向山心服口服,豎起大拇指:“所以你是希望……這東西,額,給第十二武神使用?”
“絕對能夠一發改變木星宙域戰局的武器。”邁克爾閉著眼點了點頭,“我也算間接影響了歷史了吧。真厲害。虛報帶來的影響,效率真高。”
“你為什么不自己去送?”
“我說過了啊,我本人被限制離開了。團長閣下還打算把我當一張底牌呢,不管是最后倒向俠客,還是向御座證明忠誠,都可以用我做文章。”邁克爾說道,“在外面,一般是證明一個人水平很高,才允許給他發一重天義體,但是在這里,我們科研騎士可以給任何武裝扈從發帶反應堆義體,強行讓他自己來適應高級義體……”
向山有點麻:“我還以為官府對一重天的控制很嚴格……”
“只要對義體的演算性能做出限制,然后不安裝火力,完全可以說‘那不是一重天義體’啦。大部分時候也確實不具備一重天義體的戰斗力,只是在機體性能上接近。”邁克爾說道,“不過那種義體也被下達了嚴格限制,不允許走出騎士團監控范圍就是了。”
“換言之,只要我敢脫離騎士團的監控,一群擁有反應堆義體與匹配武技、整日在模擬中對練的武者,就會拿起一重天相應的裝備,來圍毆我。”
“明白了。”向山點了點頭,“看起來你是打算留在這個危險的地方了。”
“倒也不是,我在團內也發展了一點點同志來著。”邁克爾說道,“不過我如果將那些人集結起來,同樣也是跟團里撕破臉,他們就會提前一步為圍剿我們。當然啦,我們也不是毫無還手之力吧。如果附近有武魁首一類的大俠救援,我們還是可以試著撐一撐的。”
邁克爾雖然語氣隨意又自信,但向山卻可以聽出他處境的兇險。這個家伙遠沒有他自己口中說得那樣輕描淡寫。
“如果可以的話……我會幫你送達的。”
向山說完之后便陷入了沉思。
確實,在今日之前,他所作所為,都只是為了逃離那個服務器。他拒絕生存在那個服務器內。
并且,他也堅信自己在脫離服務器之后,會作為一個戰士、一個俠客,加入到反抗約格莫夫的大軍里。
但是,具體應該做什么?
現在又有什么是他可以做的?
——除了幫邁克爾去運送那一枚反物質炸彈之外。
另外,飛升AI祝心雨的目的又是什么?
她會期望自己如何行動?她需要自己做什么?
盡管AI向山有繼承自自己那個祝心雨的、對飛升AI的排斥感,但與此同時,他心中更多的卻是……
想要幫助那個祝心雨的想法。
當然,AI向山現在并不強大。當初搭建賽博武道框架的時候,武祖就刻意選擇了“人腦更有優勢”的發展路徑。而AI向山現在所劫持的這個大腦,也只是常規水平,外功武技姑且不談,內功領域的“咒”甚至就是來自飛升AI的贈予。
作為一個普通的戰士走上戰場,那么他與常規的武者沒有多大差別。
就算咒術犀利一點兒,在真正的內家高手面前也不過爾爾。
“您可以慢慢思考。”邁克爾雙手插在兜里,轉身離開,“我還有工作要做。回頭咱們可以再聊聊。”
向山覺得邁克爾對自己的態度有點奇怪,有種莫名其妙的親近感——這種親近感甚至超過了“自來熟”的程度,近似于“失散多年的親人”這種感覺。
但向山同時也很確定,一直到唯一敗之前,向山記憶里都沒有任何一個人與邁克爾相似。而邁克爾的人生軌跡也與任何一位武神都沒有交迭之處——要是有的話他早就被騎士團內部處決了。
這種“無緣無故的愛”讓向山多少有些摸不著頭腦。
不過……既然是飛升AI介紹來的協助者,那應該是可信的吧。
——所以,你到底希望我如何行動呢……
——祝心雨……
邁克爾在三十六小時之后才再次呼叫向山。這一次兩人見面安排在邁克爾的休息室內。這家伙的仿生義體甚至還換上了浴袍。
如果不是面頰上刻意留出的裝飾性縫隙裸露出一部分金屬,他真的跟智人時代的人類別無二致。
邁克爾甚至還插著一支存儲器。見到向山進門,他又順手遞給向山一支。
“所以這次是紅燒牛肉面還是鮮椒牛肉面?”
“你手里那一支是‘北平地區家常菜’,我覺得你說不定會喜歡。不過我接受不來就是了。”邁克爾說道,“我還是比較喜歡這個,堅果巴斯克蛋糕。”
向山把存儲器放在桌子上:“意外還挺……有品位的。”
“從向山記憶迷宮提純的。這些是犒勞自己的記憶。”邁克爾看向向山,“工作告一段落之后,人就需要放松一下。”
“工作……是指你作為科研騎士的部分,還是……”向山不知道應不應該把后面的內容說出口。
“科研騎士的部分就夠累人了。”邁克爾苦笑,“我跟你講哦,我的事業運挺糟糕的。六十年前,我本來在一個項目上做得挺好的,但很可惜,那是一個合作項目。跟我合作的學者突然消失了。”
“這種事我當學徒的時候其實也經歷過。”向山忍不住說道,“為什么?”
“當時我也不知道為什么,反正跟我合作的那幾個圣墨丘利騎士團成員要么被清洗了,要么突然消失了沒法聯絡。還有小道消息說他們通俠所以被處決的——當時我就想笑,那幾個家伙有沒有通俠我還不知道嗎?”邁克爾的臉色很苦逼,“我甚至浪費了不少的精力撇清關系還有調查幕后,但我最近才知道那些都是無用功……”
“為什么?”
“我跟他們合作的項目,是研究能將伽馬光子轉化為電能的技術,其中涉及了部分新型材料。一個方向是通過主動量子結構穩定場調整晶格,令伽馬光子射入時高效地激發出一個電子空穴對,幾乎將所有能量都用于產生電荷。另一個方向,創造出降能諧振腔,令其內部充滿一種處于特定亞穩態的粒子場。當伽馬光子進入腔體,它會受激粒子場,使其發生級聯躍遷,釋放出一系列低能光子,可以被傳統材料轉化為電能。”
邁克爾幽幽說道:“這兩個研究方向,都可以跳轉到‘新型切倫科夫輻射介質’上。不過是捕捉中微子軌跡而已,調整量子場參數,使得主動穩定場下的介質材料對中微子更加敏感。我現在腦子里就有頭緒,給我幾年時間我就能開發出成熟技術。第十二武神在地球的行動,讓我明白圣墨丘利騎士團究竟發生什么了。萬機之父打算整一波大的,于是所有妨礙他整活的人都得被處理掉。”
邁克爾喋喋不休的抱怨,似乎積怨已久。
“有那么七八次,我的項目都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而耽擱了下來,因為各種這樣那樣的原因。”
向山不由自主的捂住胸口。虛擬的心臟仿佛被刺穿——或者類似程度的疼痛感。
但與此同時,向山再次感到了那一絲絲違和。
他跟邁克爾的交情……有好到能抱怨這種事情嗎?
“不過也是托了這件事的福吧,團里很多人都明白了,御座已經徹底沒有邏輯可言了。他最近一百年的行為嚴重影響了我們的研究。說真的,如果不是次次都坑到我,現在我說不定都是正團長兼大騎士長了。”邁克爾嘆息,繼而換了個話題,“那么,前輩,你現在有考慮好以后的計劃嗎?”
“我……仔細查閱了一下第五武神最近的動向,包括他最近公開的研究報告,以及對AI的看法。我似乎有一些頭緒了……但我不知道我是否應該這么做。它……”
“不妨說說?”
向山遲疑了片刻,然后搖頭:“還是不了……我其實沒法確定,這個想法的哪些部分是我扮演向山的做法,哪些是我身為AI的底層邏輯所驅動……”
“人未必能正確認識自己,AI作為模仿人的產物,或許也無法正確認識自己。”邁克爾點了點頭,“還挺合理的。”
“但我想……我大概會去找第五武神吧。我有想要跟他確認的事。”
“合理的。既然如此,我會為你安排好路線的——一路上還有祝前輩輔助,抵達目的地多半不成問題。”邁克爾道,“最快的話您明天就可以上路。當然,您愿意休整到什么時候都行。”
“那可太好了。”向山點了點頭。
“唉。”邁克爾道,“既然正事都聊得差不多了,那么咱們可以聊一點私事了吧。我其實有一些想要向您請教的事情。”
“啊?”向山搖頭,“請教這個詞可太重了,我……還真想不到我有什么是值得你請教的。”
“我缺乏一些人生經驗。”邁克爾神色還挺認真,“我有一個素未謀面的岳父,一個喜怒無常不好相處的岳母,一個對我很有成見的大姨姐——您不妨理解為前女友。是的我們相互憎惡。然后……”
“打住……”向山面無表情,“我們是這種……可以交流這類私事的交情嗎?”
“我覺得可以是。”
“讓我緩一緩……”向山揉了揉額角,“總覺得這個話題的轉折有點生硬,真的——我真沒想到我一個叛逃AI再次被人類需求,居然是解決情感問題。話說回來,這個時代沒有‘岳父岳母’的說法吧?”
“戴森原則”的框架下,“夫妻”的含義僅僅是“一起繁衍完成義務的合作伙伴”,不涉及任何財產共享之類的事情。到達繁殖年齡的子女與父母也沒有任何關系。
“岳父/FatherinLaw”這類概念是與舊倫理綁定的,新時代理應不存在才對。
“沒辦法,我的岳父岳母都是舊時代的老東西了。”邁克爾微笑看著向山。
“我……”向山陷入沉思,“而且你真的要跟我討論這個問題嗎?”
“嗯?什么?”
“如果你研究過我的記憶,那就應該知道吧,我的愛人痛恨她的父親,我跟我岳父……甚至不能叫岳父。我跟她父親最大的交集,是我暗中推動害他破產。”向山按住額頭,“你真的要學這個?”
邁克爾居然一副“學到了”的表情:“您不介意的話,我可以學。”
“你素未謀面的岳父得罪你了?”
“據我所知,他從未參與過我妻子的成長。”
“靠,居然還是渣男?”向山震驚了,“你不會是因為這種相似之處而跟我投緣吧?竟能如此相像?”
邁克爾看著向山微笑:“我開玩笑的。其實我妻子是被收養的。她跟岳父岳母之間沒有什么血緣關系——當然,渣男這一點,我只能說,他老人家有這一面。”
“啊……”
“另外,我記得您跟您的妻弟其實也處得來……”
向山嘆息:“我和我的小舅子之間不存在任何形式的糾葛,您與您的妻姐這個……可能有點太復雜了。”
邁克爾嘆息:“誰說不是呢?”
向山只覺得心累,想要結束這個話題。他正要開口時,一個信號突然接入。
好了,玩笑就開到這里吧。
向山一愣。
邁克爾突然共享了一個文件——似乎是一個可執行文件。
向山運行了邁克爾的文件之后,一個淡金色頭發的女子浮現在他的身后。那個女人大約三十歲上下——這是虛擬建模,說明不了實際年齡。但根據文件說明,這應該是某位女性自然生長下可能的外貌。
女人眼睛微睜,低聲道:前輩您好,我的代號是ABC。當然,對您我無需隱藏真名。我叫阿塔納索夫·貝瑞,您也可以直接叫我貝瑞。我是‘圖靈’祝心雨的弟子。
邁克爾很是得意的點了點頭:“這個分叉的她,也是我的妻子。”
貝瑞露出了頭疼的表情:這種玩笑話還是停止吧。
“你知道的,親愛的,我對你的感情從來不是玩笑……”
停下!貝瑞毫不猶豫一手刀劈在邁克爾的頭頂。盡管這個形象只是個虛擬建模,但邁克爾似乎內置了互動程序,這一下真的讓男人感受到了一絲絲疼痛。
邁克爾嬉皮笑臉的呼痛。
貝瑞則選擇無視,對向山說道:我想,我師父指引你來到這里,或許和我有關系吧……
向山很是震驚,以至于大腦一片空白。他指著邁克爾,手指微微顫抖:“你這廝……你剛才說的素未謀面的岳父,該不會是……”
向山顫顫巍巍指向了自己。
邁克爾大笑著跳起來,給了向山一個擁抱:“哈哈哈哈哈哈,很高興見到你我親愛的泰山大人。我一點也不介意學習您與您岳父相處的方式,只可惜外部的客觀條件可能不大允許。”
“好了……停下,邁克。”貝瑞道。
“親愛的,這可是這個時代很少見的家庭時光,就讓它再長一點吧。”
向山的腦內進程被好幾個混亂的思考鏈占據,這些思考鏈彼此污染,繼而被系統強制清空,如此重復數次。
向山自覺自己心理年齡不超過三十五歲。
在他的人生中,從未思考過“素未謀面的養女跟女婿來敘天倫之樂”這種過于虛幻的事情。
數分鐘之后,貝瑞終于忍無可忍,道:邁克,你應該去視察課題組的工作進度了。
“嘿,我才休息了不到……”
我說,你應該去視察課題組的工作進度了。
于是,這位著名的騎士長便委屈得像寵物貓一般,繼續他自己的本職工作了。
只留下向山在這里。
向山道:“有一個小疑問……你其實是通過程序跟我交流的吧?我能感覺到你的本體在邁克爾那里。你運行在邁克爾的義體里。這樣子避開他……沒什么意義吧?”
只是為了能夠專心交流而已。貝瑞扶額,邁克爾的本性是這樣的,只是一直以來他都必須繃緊自己。他其實很想……這樣不做偽裝地生活。
“憋久了就變態了是吧……”向山看著貝瑞,心情復雜,“雖然我覺得他對我的親近感有些奇怪……但真的沒想到是這種緣故……太怪了,真的,太怪了點。”
而且我真的不知道怎么面對一個看起來比我還大的養女。
向山花了好一會才冷靜下來。他說道:“讓我先梳理一下——在這里的你,也是一個假性人格覆面,對吧?”
貝瑞點了點頭:嚴格來說,我應該被稱作貝瑞β分支1號,直接從α本體上分離出來的假性人格覆面。理論上其實還存在γ分叉,是從β上復制的個體。
向山道:“我不知道這樣說是否禮貌……邁克爾那家伙剛剛說‘這個分叉的她,也是我的妻子’——他,難道只覺得本地的這個人格覆面是他的妻子,而不覺得你的本體,額,與他是夫婦嗎?”
貝瑞按住腦袋,有些頭疼:這……其實挺復雜的。我也是思考到今天,才決定與您探討這個話題的。我想,師父她讓您來到這里,與我的這種生存方式,有著一定聯系吧。
向山打斷:“你知道你的師父是現在是什么狀態吧?”
貝瑞點了點頭:我不清楚我在木星宙域的本體是否知曉,但本地的這個我是知道的。師父她……生物腦組件與網絡上完整自我的矛盾,難以調和,最終導致了精神陷入困頓。
“和我知道得倒是差不多……”向山點了點頭,“那么,咱們可以說說你了。你的事情,又是怎么回事?”
阿塔納索夫·貝瑞·祝,祝心雨的第一個弟子。
她與邁克爾·G·約翰遜的故事,還要從九十年前說起。
那個時候,祝心雨已經被困在了木星衛星上。
第四武神讓“向山”從一個具體的人轉變成了一種文化現象。而第五、第六、第七武神則令這種文化現象的影響力擴大到前人難以想象的程度。一個自稱哲人會的組織正在探尋“飛升”的道路,并在地球接觸了未來的第八武神。
也就是在這個時間段內,祝心雨摸索出了自己的“飛升”道路,也就是“強化心智”。
“人格覆面”這個誕生自非人道的技術得到了應用。祝心雨的幾名弟子,紛紛在需要重點監控的騎士團附近設置了自己的假性人格覆面。
第八武神最后與祝心雨互換了研究成果。而這也令祝心雨踏破了最后的阻礙。
從那個時候開始,圖靈一脈的弟子,就可以借用協助者的生物腦,有限施展一些內功手段了。
而從那個時候開始,貝瑞就與邁克爾成為了伙伴。
那個時候,邁克爾還很年輕(以基準人的標準)。他才剛剛在一個大項目嶄露頭角。
邁克爾就靠著貝瑞的協助——包括竊取對手數據等非正當方式——在同期的競爭中脫穎而出。
當然,這并不是說邁克爾水平有問題。貝瑞還特別解釋道。
邁克爾是同時代的頂尖研發者。
他甚至研發了一個全新的核反應堆構型,將熱管理做到極致,使得反應堆與冰質材料更加匹配。
而全套設計圖,他都通過祝心雨,傳遞給了太陽系外環的俠客陣營。
可以說,土星、天王星一帶的俠義勢力發展,都離不開邁克爾的助力。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在該反應堆在俠客那邊應用不久之后,就有叛徒攜帶部分技術資料來到火星。征天王也將他們全都扔到了奧克洛圣騎士團來。庇護者那邊一面安排實驗小組進行逆向,一面對叛徒的事跡進行了一波宣傳——其中自然包括了一些模糊不清的圖片。
而在得知這件事之后,邁克爾更是輕描淡寫,裝作“通過遠景照片就大致逆向出俠客的新型反應堆”,搶在逆向課題組之前把自己以前的成果再發表一遍。
反正俠客與邁克爾都是一開始就沒想著這窮鬼專用構型能夠保密多久,況且官府也必然用不上這窮鬼專用構型,他們掌握了就掌握了吧。
反倒是邁克爾可以通過作弊手段,在團里刷一波聲望。
就算其他科研騎士懷疑“這家伙是不是之前就有研究”,也只會幸災樂禍說“這家伙太倒霉了吧,思路居然跟俠客那邊撞了”。
邁克爾有數項成果最終都扔到俠客那邊去了。如果他沒有這么做的話,現在可支配的資源或許會更多。
他從一開始就向往成為俠客。貝瑞是如此斷言的。
至于邁克爾與貝瑞本體、β分支之間的糾葛,也應該追溯到八十年前,介于第八武神與第九武神之間的時期。
那個時候,貝瑞的β分支一號與邁克爾已經相處了很久,邁克爾自然愛上了這個陪伴自己二十年的AI。他用只有自己能感知到的、相當熱烈的態度,對貝瑞訴說著自己的愛意。
而貝瑞卻只覺得不知所措。在這里的自己并不是完整的自己,β分支只是在絕大多數情況都會做出與本體一致判斷的人格覆面,就連記憶都不完整。貝瑞β分一號最遲疑的點便在于……
愛是一種具有排他性的情感。
貝瑞本體擁有不止一個β分支,甚至部分分支還發展了更下級的γ分叉。其中一個終端接受了一份具有強烈排他性的情感,會對整個自我網絡造成未知的影響。
β分支一號因此而猶豫。
于是,她嘗試聯系本體。
彼時,第八武神的主動犧牲換取了圖靈一脈的暫時安全,因此圖靈一脈對信息安全的管控更加嚴格,同步到本體的數據文件都是混雜在特定的數據列車里,隱寫在特定文件之中的。這些數據專列都是按照特定周期經過木衛二的網絡樞紐。
貝瑞的β分支在預定周期之外與本體聯絡,自然也沒有記憶同步。兩者之間有超過五年的記憶沒有同步。
貝瑞的本體發來的數據是……
她其實很愿意與邁克爾有更進一步的聯系,同時,邁克爾是在那個俠義陣營動蕩時期所必需的人才,β分支可以以任何形式穩固與他的聯系。
如果更深一步的解釋的話,那就是……
貝瑞覺得自己本體若是有機會,付出一下是可以接受的。
當然,更大的可能其實是……
這份感情輪不到本體α來回應。
因為貝瑞的本體與祝心雨一道被封印在伽利略衛星上了。
所以β分支完全可以便宜行事。
但貝瑞本體的這份回應,卻讓邁克爾覺得,自己受到了侮辱。
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就堅定的認為,自己所AI的只有“β分支一號”這么一個AI,而貝瑞的本體則根本不是他的愛人。
邁克爾從一開始就沒有索求過回報。貝瑞β分支如此對向山解釋道,就算我拒絕他,他對于自由的向往也絕不會動搖。因此他根據我本體α的回應判斷,我的本體既不了解他,也不愛他,甚至還侮辱了他的愛。
之后的三十年里,貝瑞經過了兩輪的記憶同步。本體α在完成了同步之后,理解了β分支一號的想法,也愿意對邁克爾表示歉意。但邁克爾只說,他愿意接受本體的道歉,卻無法將本體視作愛人。
他所愛的只有AI而已。
之后,貝瑞的本體大概花了五年的時間試圖修復關系,但邁克爾拒絕接受。
考慮到兩個星球聯絡的困難程度,這大概就約等于舊時代的“幾封信”。
這之后,位于木星衛星的貝瑞同樣感到了憤怒。
她不再上載記憶到本地這邊。
“還真是……驚喜……”向山捂著額頭,“素未謀面的岳父,喜怒無常的岳母,相當于前女友的、相處不好的大姨姐,復雜的家庭倫理……呵呵……這貨……純純鬧別扭吧?”
但這都是八十年前的事情了啊!八十年啊!
這逼人……奧克洛圣騎士團副團長,騎士長邁克爾·G·約翰遜,莫不是……戀愛腦晚期?
別扭居然能鬧到八十年啊?
唉,還是太高估自己了。這個月失眠很嚴重,狀態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