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卡門線之戰結束后的第三天。
尼婭古蒂尚在治療之中,需要休息,楊振豪則在持續戰斗。
陶恩海不得不拖著殘軀,使用尼婭古蒂的賬號與地外俠客群體交流地球這邊的情報。
人類現有理論依舊看不到超越光速的可能性,信息傳播的最高速度就是真空光速——并且還只是一個理論上限。
受限于信息傳播的速度,地球與地外很難做到實時通訊。因此跨星球通訊,大多都采用古老的電子公告板系統或樹狀討論串。異步性和結構化的形式,能夠在高延遲、高丟包率的不穩定交流之中展開系統性討論。
但也正是因為這異步的特征,讓俠客察覺到火星失聯的步驟慢了一步。
據說,最早還是潛伏在衛星城庇護者軍方的俠客同情者向俠客方告知了這個消息,俠客才后知后覺意識到火星方面的集體掉線。
庇護者以前所未有的規模,摧毀了火星周圍公開的中繼信號站點,只保留了少量科研騎士專用鏈路,并且嚴格限制火星方面的上行信號。
火星周圍還存在一些私下搭建的信號衛星。火星不同于地球,本身引力就低,太空電梯也更多。在這里,小型衛星都不一定需要發射,武者甚至可以在太空港將一次性軌道修正器與小型衛星投擲出去,完成入軌。
這些擁有加密自定義協議的小型衛星所搭建的數據鏈路,專供俠客使用,不與公網連接,這種緊急狀態也可以作為中繼站點。
只是,這種衛星的性質決定了它的功率相當有限——畢竟在這么一個私人天文設備泛濫的星球(科研騎士的風雅),功率稍大一點就容易被監管。
另外,受限于衛星軌道,有資格搭建這種私密鏈路的俠客,也得好幾個小時才能連上一小會。
當前火星的名俠甚至沒法像往常那樣,通過跳板來穩定接入這些專用衛星鏈路。
在綜合了木星、火星、地球以及小行星帶各地的情報之后,陶恩海與終于蘇醒的尼婭古蒂得出了結論。
哈特曼的突然離去,是因為祝心雨做了什么。
祝心雨做了什么,導致卡門線那一戰出現關鍵性逆轉。
祝心雨扭轉約格莫夫含怒一擊,對金星之王的艦隊造成了巨大打擊。可以說她就是這一戰中造成殺傷最多的俠客。
但這也導致了她本體的暴露——目前俠客們只能得到這么一個情報。
在第九武神罹難之后,陶恩海與祝心雨的弟子門人有過幾次接觸。他也從小行星帶俠客群體中得知了一些隱蔽的情報,祝心雨有可能被堵在了木星衛星群上。
很多年前開始,木星伽利略衛星群就是寬進嚴出的狀態。即使在庇護者內部,“去伽利略衛星群”也形同“流放”,只能做著維護基建的工作干到死,沒有離開的可能性。俠客對這種狀況不至于一無所知。
但是,就算知道了這一點也不可能怎么樣。
木衛三存在磁場,電磁環境更加穩定,而木衛二則擁有廣袤的低溫海洋,在散熱上有得天獨厚的優勢,比起木衛一與木衛四都更加優秀。木星的這兩顆衛星建成了太陽系網絡最重要的樞紐,并且有各自的側重。祝心雨可能在這兩顆星球上的任意一顆上。
可俠客也只知道這么多了。
這就相當于說“一個人可能在歐洲亞洲非洲或者北美洲”。
沒有更多情報的話,根本無從找尋。
祝心雨也不可能對俠客公開自己的位置。
除非將伽利略衛星群都打下來,不然的話,一旦消息暴露,庇護者必定會先于俠客找到她。
再然后,便是關于俠義勢力艦隊的數據。
白艦義從已經投入了木星衛星群,黑艦義從還在小行星帶活動,但是需要時間趕去攔截天星艦隊。
天星艦隊的前進路線是經過精心規劃的。這個時候,無論哪一方俠義力量,都沒辦法將天星艦隊納入攻擊范圍內。
讓頂尖武者去支援伽利略衛星群戰場也是一個方法。但是,外太陽系的俠義勢力這次確實是押上了最大的籌碼。
俠客在技藝上確實遠勝官府的平均水平,但是俠客們卻難以獲取最頂尖的機體與裝備。
另外,第七武神的最大規模戰爭、第九武神的驚天刺殺,都令眾多江湖高手凋零。高手們死的死、殘的殘,而最近六十年內崛起的新一代俠客,又普遍缺乏足夠的成長時間。
夠資格與“攜帶天星艦隊的阿耆尼王”對標的俠客,竟是一個也沒有。
思忖許久之后,尼婭古蒂在萬般無奈之下,決定廣播江湖集結令,告知所有俠客現在的危局。
必須要阻礙天星艦隊的腳步,現在只能發動所有俠客一起來做這件事。
第四武神之后,俠客們便會避免在太空城大規模活動,以避免官府屠殺行徑。太空城俠義力量普遍規模較小。這股力量光是集結起來就千難萬難,更不用說去對抗天星艦隊。
他們最多也只能牽制一下光速公路的道路維護部隊,或者在天星艦隊加速區域拋出一些障礙物,期待天星艦隊主動撞上。
了不得也就只是摧毀一些大型人造物,制造光速公路擁堵。
這些事情的效果都是有限的。
可除此之外,尼婭古蒂與陶恩海也想不出更好的辦法了。
地球俠客在這方面非常無力。
讓人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陶恩海就從一個他幾乎已經遺忘的私密渠道,接到了一則消息。
“嗯?等等,這也太不合理了吧?”向山打斷道,“為什么這個時候太陽系內環剛好就有一支小型艦隊?之前幾十年都沒有任何活動,然后現在就出來,就為了干哈特曼這一票?”
尼婭古蒂沉默不語。而陶恩海則嘆息一聲,說道:“嚴格來說,他們不是俠義勢力……”
“啊?”向山陷入了疑惑之中。
“如果你有第九武神的記憶,那應該會記得‘卓莫爾·伏特’這個名字吧。”
在那一瞬間,向山腦海之中回蕩起了“狂熱”的話語。
嗯,對,我記得。我帶著一小波人殺上太陽的時候,身后就有這哥們。是條漢子。
這是向山“回憶”的一種形式。相較于正常人“浮上意識表面”的形式,向山已經習慣于用這種“腦內對話”來整理來自其他武神的記憶。
“當過一段時間第九武神的……樂隊鼓手。”向山點了點頭,“我記得應該是被隼殺死了吧。”
神速王是借用太陽弧度掩蓋自身蹤跡的。在第九武神對著御座發起絕命沖鋒之后,神速王才降臨戰場。
那一戰中,神速王一共出手二十秒,穿過敵陣兩次,導致幾乎所有俠客都失去了戰斗力。
約格莫夫似乎是出于某種惡意,故意放任陶恩海逃離。其余俠客基本被生擒,關押或處死的都有。
佛洛倫斯正是在這一戰中遭到生擒與洗腦,轉變為補位三王之一的美神王。
在后續記錄之中,被神速王當場斬殺的,其實只有一人。
卓莫爾·伏特。
神速王在最高速狀態之下,其實不會對敵人造成巨大殺傷。他實在是太快了,以至于他所造成的動能傷害,大部分都會因為材料本身的毀滅而耗散。
在一定范圍之內,速度越慢的他,殺傷力反而越是恐怖。
大多數時候,神速王都會盡快結束戰斗,避免自身速度降到“會殺人”的地步。
或許他心中有一套自定義的原則吧。
第九武神最后那一次刺殺,集結了俠客陣營的精英。隼在最后時刻沒能干凈利落結束戰斗。他的最后一刀導致俠客卓莫爾的機體爆炸。
也就是那一刀,讓約格莫夫對第九武神說道,“你以前那些被隼殺死的朋友是假的,但現在,你真的有被隼擊殺的朋友了”。
“他沒有死啊!”來自第九武神的“狂熱”側面上浮到意識表層,向山很是振奮,“這么多年過去了,他居然還活著?但是……‘不算俠義勢力’是什么意思?”
“卓莫爾說,他不希望這件事被俠客們知道,希望大家能夠在不知道這件事的前提下目送他們赴死。”陶恩海道,“只是,你畢竟也擁有第九武神的記憶,卓莫爾現在也是沿著第九武神的方向走著……這件事你應當知道。”
向山只覺得奇怪:“等一等,什么意思?你確定這真的是卓莫爾的消息?不是繼承賬號?”
“那個依靠特殊通訊協議完成的專屬渠道……是我們為了刺殺行動而搭建的。第九武神也出了力——現在想來,應該是哈特曼的手筆吧。它意外得很穩定,居然現在還能用。”陶恩海嘆息,“參與了那一戰的人基本都死了,活著的人里還有叛變的……一般來說,也沒人會想著用這一套協議通訊了。我一開始也懷疑這是佛洛倫斯在釣魚。我只是讓卓莫爾更換了新的通訊協議聯系。”
“然后,真的有人觀察到了對天星艦隊的攻擊。”
讓哈特曼趕赴木星戰場,就是最符合庇護者利益的事情了。庇護者沒可能用這件事來釣魚的。
陶恩海輕聲說出了一個讓向山無法理解的事情:“那群赴死者,確實不是俠義勢力。”
“他們原本是太空綠林。”
對一個俠客來說,最不幸的事情是什么?
是死亡嗎?
不,肯定不是。那個時候,向山都死亡了九次,自己選擇成為俠客的人,又何必如此畏懼死亡?
卓莫爾認為,最大的不幸,其實應該是醒來之后,一個人熱情的對自己說道:“嘿兄弟,你醒了!現在你也是一個綠林了!”
這就是卓莫爾在武神第九敗之后所經歷的第一件事。
卓莫爾的記憶停留在御座外沿,停留在那蒼藍色兇星降臨的瞬間。
他已經是當世少有的武者,卻只能對著神速王象征性揮出一刀。
事后,卓莫爾才從官府公布的信息中知道,自己被當做死在了太陽上。
他大概推測出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神速王最后那一刀,劈散卓莫爾義體框架的同時,正好令卓莫爾體內化學炸藥產生殉爆。
那爆炸令他義體四散。而他腦袋這一塊,則順著神速王刀劈的方向飛了出去。
在爆炸與神速王攻擊的動能迭加之下,這一顆腦袋速度快得離譜。
而太陽風對雷達的干擾又很嚴重,以至于官府也無法確定卓莫爾的頭顱到底去哪兒了。
卓莫爾的腦袋是被金星軌道之外的一群綠林攔截下來的。
頂尖綠林大寨“梁山泊”,據說是太陽系最老的綠林組織之一。
綠林高手在觀測周圍環境的時候,偶然探知到一個高速接近的物體。
那是第九武神敗亡之后的第三十七天。
昏迷中的卓莫爾在這三十七天的時間里,居然沒有撞上任何微型隕石或太空垃圾,一直到被綠林發現。“天王”正賀典雄捕獲了這個高速物體。
然后,綠林意識到,“能夠以這么快的速度飛過來的腦袋,肯定是高手的腦袋”。
在昏迷的過程之中,綠林對卓莫爾的大腦動了手腳。藥劑,以及龐大的“血腥共同記憶”。
當重新連接義眼的時候,卓莫爾腦海之中便多出了一股無法平息的暴戾火焰。
這一團火催促著他去殺戮,去凌虐弱小,去破壞一切。
想砸東西,砸墻,砸面板燈,砸義體,砸爛點什么。
這里就是魔窟,“梁山泊”的破爛戰艦上,全都是這種暴力成癮的瘋子。
只是,共通的記憶讓他們彼此之間存在著天然的情感。這種正向的情感是綠林沒有自滅的唯一理由。
煩躁在身體里亂竄,像是一只發情的羊,對著圍欄使勁。這股情感左沖右突,它需要一個出口。
這種情感在堆積……
一直到卓莫爾蘇醒六十天之后,“梁山泊”的艦隊才靠近了一個衛星城。經過三天的緩慢接近以及最后七分鐘的陡然加速,“梁山泊”撞進了港口。
那是卓莫爾成為綠林之后,第一次離開檢出戰艦。
卓莫爾腦子里有個聲音在喊——不能那么干,會后悔的。
他一直在提醒自己,不能順著這股感覺走。
卓莫爾一度以為自己在抵抗……
自己僅僅只是在解決庇護者的士兵……這是俠客也會做的事情……
自己僅僅只是在攻擊官府的武裝……
卓莫爾以為自己在抵抗。
直到他將被碾碎的大腦涂抹在面甲上充當顏料。
直到他意識到自己的子彈波及到了他人。
那個時候,戰斗甚至已經結束了。
“天王”正賀典雄大笑著拍著他的肩膀:“果然沒看錯你,兄弟,從今天開始,你便是大寨的天罡星了!”
不愧是最古老的綠林團體。在卓莫爾加入之前,“梁山泊”就有了天魁、天閑、天雄連帶“天王”四名一重天武者,正賀典雄甚至還是一重天之中的強者。
也對,若是沒有這般強度,梁山泊根本不可能在太空維持這種生存方式。
或許是那一次的殺戮讓情緒有了宣泄,從那一天開始,卓莫爾就坐在戰艦的陰影里,不說話,也不參與綠林內部的對話。
一直到煩躁的情緒重新出現,致使他忘記記錄時間。
一直到“梁山泊”的戰艦重新撞入一處空港。
殺戮的樂章再續。
——不行。
——腦子里有個聲音在叫。不能動手。
但是……
卓莫爾真的在享受將敵人一次次摜在地上的聲音。
回到戰艦的時候,卓莫爾失魂落魄,與一名綠林相撞。他幾乎就要對那名綠林武者動手了。
可一股貫徹靈魂的隱痛卻制止了他的動作。他居然在這個時候回想起了與第九武神組建樂隊同臺演奏的過去——明明不應該想起的事情。
由于內功不俗,卓莫爾僅是從微動作,就能看出,這些綠林武者與他持有相近的觀念——盡管是被強加的觀念。他們的一呼一吸都處于一致的主旋律中。他們是親人,是伙伴……
明明不應該是。
卓莫爾發狂一般推開周圍的綠林,一頭撞向一艘還在抵抗的敵艦。
他期望庇護者的槍法準一點,可以讓自己死掉。
但一重天武者還是太強了。
從昏迷中醒來之后,卓莫爾才知道,自己又為“梁山泊”立了一功。他的“舍身攻擊”讓庇護者戰艦感到恐懼,完全沒發揮出戰斗水平。
又過了幾個月。
這幾個月里,卓莫爾一句話沒有說——上載信息始終是0。
他咬著牙,逃避第三次屠殺。
卓莫爾本以為這種行徑會讓正賀典雄為首的綠林頭目心生不滿。但實際上,沒有任何一名綠林頭目找他。
“梁山泊”本就沒有“一定要出戰”的條例,只有“若出戰則需服從山寨之主”的規定。
山寨并不要求嘍啰們出戰,更多的情況是嘍啰們搶著去戰斗。
太空之中獵物有限,一年的時間,往往也只有兩到三次戰斗的機會。根據以往的記錄,他們甚至有好幾次因為無法忍受暴力沖動,所以襲擊官府在光速公路的哨所,引來艦隊圍剿。
在這種時候,“梁山泊”不得不選擇犧牲一半艦艇,將之送給官府重做“戰績”,掩護另一半艦艇逃亡。
有毒的沖動每時每刻都在灼燒綠林的神經。
卓莫爾與第九武神一同在太陽系各處演唱時,曾不止一次見過老俠客們吃虛擬食物——也就是通過外接設備,強制喚起“吃東西”的記憶,乃至喚起攝入營養之后神經層面的生理反應。
作為新時代的賽博人,卓莫爾其實不大理解這種行為。在他看來,這種事情完全沒有必要。
而陶恩海告訴他,生理層面的“完全沒有必要”與心理層面無關。
那些智人時代一直生存到現在的老俠客,內心深處便是認定了“人就應該吃東西”,長時間沒有進食就會不自覺焦躁,會有一個念頭催促人去“吃東西”,這個念頭會干擾決策,擠占大腦的算力資源。
讓大腦以為自己有按時吃東西,是消除這種弊病的最簡單方式。
大腦的一部分執拗認定,“人就是應該吃東西”。
卓莫爾感覺,自己現在對“暴力”的渴求,與老俠客們的“食欲”表現上非常接近了。
他知道自己不需要宣泄暴力、不需要虐殺行為就可以活下去,但是靈魂更深層的部分卻并不同意。
自己的觀念已經永久改變了。
卓莫爾回溯系統記錄。哪怕是暴力行徑已經開始之后,自己的表層意識也始終維持著“不能順從綠林思想”的念頭——那個時間的自己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行為上已經完全是綠林模樣了。
——難怪……沒有任何掙脫綠林的記錄……
卓莫爾想過自我了斷。但是這個念頭在他腦海中浮現的瞬間,就被加倍洶涌的殺意所吹散,仿佛脆弱的燭火一般。
這個大腦,似乎已經學會了通過“暴力沖動”化解“自殺傾向”的本領。
卓莫爾不知道應該如何形容自己的處境。很久之后,他才回憶起第九武神偶爾蹦出的一個詞。
——地獄。
無法脫離,只能持續地忍受折磨。
卓莫爾原本打算就這么繃緊自己,直到自己的自我被徹底消磨,直到世上只剩下一個瘋子。
然后,他等到了“轉折”的那一天。
仿佛體內反應堆融毀一般,一股虛幻的灼熱感從義體內迸發,轉進金屬和電路里,化為“錯誤”的信號。
看什么都不順眼,想把眼前的一切都砸爛。想聽東西碎裂的聲音,想看東西變形的樣子。
義眼提供的視野,仿佛存在不應有的噪點。
煩躁感驅使他離開了那個黑暗的角落。
在“娛樂區”,他看到了幾具殘軀。
正賀典雄是一個罕見的、有一定自制力的綠林。每次劫掠的最后,他都會捉上幾個俘虜,作為漫長等待時光里的調劑。
卓莫爾來得太晚了。那些受害者早已死去。
但是前俠客此時此刻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他從地上撿起什么……也許是一個胳膊,也許是空的彈匣……
卓莫爾只記得那個東西是個金屬的,不大不小,手感正好。
他搖搖晃晃走過去。這個時候,前俠客才認出這個規格的義體。庇護者普通士兵。
很多俠客都會以這種規格義體為假想敵,進行冥想的空擊訓練。
他不假思索砸了下去。
“鐺!”
一聲巨響。聲音很脆,很干凈。金屬撞金屬的聲音。
這感覺,很對。
比砸墻好,比打人更好。
卓莫爾的內心深處依舊有俠客的一部分,他受不了哭喊與求饒。
已經死去的尸體不會求饒,只有一聲干凈利落的巨響。
那股仿佛反應堆融毀的暴戾沖動,好像順著胳膊,全都灌進了這聲巨響里,然后就這么消失了。
有幾個綠林看了山寨理論上的三當家一眼,然后又各自蜷縮起來了。沒有殺戮活動的時候,他們對什么都提不起勁。
卓莫爾又敲了第二下、第三下……
他好像找到辦法了。
聲音。
他渴求的是聲音。那股暴戾情緒的出口是聲音。
第九武神的戰友找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
待到那一具軀體徹底變形時,卓莫爾已經清醒了過來。
就好像吃飽了之后會對自己每一口過量攝入產生罪惡感一般,在滿足了暴力沖動之后,綠林也能獲得短暫的理性。
卓莫爾為自己雙臂設下了限制,鎖死出力。所有綠林都是他的家人,這里很安全。
他不再需要拳頭,他需要的是能替他發出聲音的工具。
卓莫爾在庫房里找到了幾個空的燃料桶。這玩意非常基本上就是消耗品,神速王突進的路上會扔好多個類似的玩意。他用一根鋼管敲了敲,很滿意。
變質的冷卻液、渾濁固化的潤滑劑……這些垃圾也不難找。卓莫爾將這些東西填入了燃料桶,以改變相對音高 一些拆下來的通風管道——也有可能是備用的,就那么雜亂無章地堆著。他用維修纜線勉強捆在一起。
——真是丑陋的吊镲。
卓莫爾這么評價自己的作品。
跟自己留在火星的那套擦得锃亮的寶貝沒法比。
他的鼓槌,是一根鋼管和一根短些的金屬桿。如同一長一短兩把劍。
此時此刻,卓莫爾并未意識到自己在做什么。
自制樂器其實是毫無必要的事情。“現實增強樂器”本身就是一門古老的技術了,在第九武神的手上,這古老技藝更是推陳出新。
捕捉動作,模擬演奏,并根據即興演奏合成音樂。
第九武神就很擅長“虛擬吉他”。
如果只是想要演奏的話,他沒必要準備樂器。
這一套很花時間,也很花心思。等到一切完成的時候,那種沖動——如同被爬蟲檢索記憶一般的沖動,如同堆芯熔毀一般的沖動,再一次出現在了卓莫爾的身上。
于是,他坐在這堆廢鐵中間。
周圍的綠林甚至都沒看他一眼。
卓莫爾握緊了手里的金屬桿。他先用右腳,輕輕踩了一下其中一個燃料桶的側面。
“噗。”
一聲沉悶的、帶著回響的聲音。一個開始的信號。
卓莫爾手腕發力,金屬棒快速地在一片吊著的通風管道上劃過,發出一連串細碎的“嚓啦啦”聲。那根長鋼管帶著風聲,狠狠地砸在了另一個裝滿垃圾的燃料桶上。
巨大的轟鳴聲瞬間蓋過了一切。那聲音又厚又重,帶著長長的尾音,震得空氣顫抖。
所有綠林都將注意力集中了過來。
而卓莫爾恍若未覺。
他的節奏開始了。
樂手右腳踩著燃料桶,發出穩定而快速的“噗、噗、噗”聲,像是心臟在猛跳。左腳則每隔一段時間,重重地踢擊另一個大桶,“咚”一聲悶響。
金屬棒在廢品的金屬镲之間飛快地跳動,制造出一片混亂又細密的金屬雜音,像是暴雨打在鐵皮屋頂上。
卓莫爾不追求復雜,只追求力量和時機。沉重的與雜亂的,兩種響動混合。
每當這股韻律順著殺戮沖動攀升到頂峰,每當他虛幻的堆芯熔毀快要沖破胸口,那橫掃一切的重擊就會出現。
“哐!”
所有的細碎聲響都在這一擊之下黯然失色。這一聲巨響會強行把暴走的節奏拉回堂堂正正的方向。
在卓莫爾的手上,那些廢鐵仿佛在怒吼。
他開始加速。雙腳的踩踏越來越快,幾乎連成一片,持續的低音仿佛神靈降世。右手的敲擊已經看不清動作,只能聽到一片暴雨般的金屬音。左手每一次砸下,都像是一次宣泄。
他擊打的不是垃圾般的樂器。他仿佛在抽打他人,亦或者……自己內心的一部分。
當一根鋼管徹底嵌進燃料桶時,演奏被迫停止。
卓莫爾的身體在顫抖,生物本能似乎覺得,這個時候應該加快呼吸。但是這具義體沒有向大腦傳遞任何“呼吸”的模擬信號。義體與大腦短暫脫節……
鼓手花了幾秒鐘重新調和精神與義體。他轉過身,然后被嚇了一跳。
在黑暗中,六十多對光源——六十多雙眼睛死死盯著他。
這一瞬間,卓莫爾才明白自己在干什么。
他試圖向綠林分享音樂。
這是被技術寫入了大腦的本能,一個質樸的美德——有好東西要向家人分享。
過去的記憶注定卓莫爾熱愛音樂。
卓莫爾覺得自己腰背的各處關節有些生銹——這也是一種幻覺。一重天義體普遍采用磁懸浮的傳動部件,莫說銹蝕,就連磨損都給降到了最低程度。
他就這么緩慢舉起手中剩余的一根有些彎曲的金屬鼓槌,如同英雄舉劍。
如同舉起火炬點燃天穹。
在這漫長的時間里,所有綠林都盯著他。
而卓莫爾終于抓住了自己混沌意識中的一點靈光。
他明白自己應該做什么了。
他問道:“聽了老子的音樂,你們……爽嗎?很爽快吧?”
那六十幾雙眼睛微微晃動。有人竊竊私語。
仿佛是一陣風吹亂了面前的燭火。
卓莫爾吼叫:“來吧,‘梁山泊’的天罡星在問你們啊!你們喜歡這音樂嗎?”
所有的眼睛都定住了。片刻之后,卓莫爾面前傳來連綿的嘶吼。
“很好……那么,老子要教你們一個道理——延遲滿足。”
“所謂延遲滿足,眼前擺著垃圾信息存儲器偏不下嘴,憋著等更大的票!能忍住一時手癢的才是狠角兒,日后義體資源都管夠!江湖上混得久的都該懂!”
“忍得了一時,才能在釋放的瞬間舒爽到極致!”
“不是……”向山對陶恩海轉述的這個故事充滿了疑惑,“你的意思是,卓莫爾,在綠林窩里,用音樂反向洗腦了一支小型艦隊?然后,現在……這……”
他遲疑了半天,才說道:“這根本不科學。”
陶恩海嘆息:“你有第九武神的記憶吧。”
“就是因為有老九的記憶,所以我才覺得這壓根不現實。”向山說道,“陶醫生,你也清楚吧,老九那所謂的‘令千軍倒戈的音樂’,背后是無數敵后的俠義之士十余年活動,老九也只是其中之一!”
不,或許有可能“狂熱”的幻覺對向山開口道。
向山沉默了片刻:“確實,我還是太把向山當一回事了。第九武神未能做到的事情,其他人做到了也不奇怪。”
“那已經是六十年前的事情了。”陶恩海說道,“卓莫爾兄弟花了更長的時間去做這件事,并且綠林也有一些……獨特的生態。所以他做成了這件事。”
“按照卓莫爾給我的訊息,大寨‘梁山泊’是最古老的綠林之一。所有綠林都可以追溯到‘共識療法’的四個志愿者團體。”
“嚯嚯,有趣。”向山道,“這還是一個演化樹?”
“如果用演化的策略來看,綠林大約是采用了R型繁衍策略。”陶恩海道。
演化的生育策略有R型和K型兩種。簡單來說,就是“多生”與“優生”。
R型策略的代表是昆蟲和一些兩棲類動物,比如青蛙。它們的生育特點是高繁殖率、快速發育、體型小、壽命短,以在不可預測或常受干擾的環境中最大化種群增長。K型策略的代表則是哺乳動物,比如人類。這種策略傾向于低繁殖率、慢速發育、體型大、壽命長、高親代投資,以在穩定、競爭激烈的環境中高效利用資源。
“嘖,R型策略人還這么少啊……”向山的思維方式就是起手嘲諷。
但甚至都不需要陶恩海說話,“狂熱”的自己——亦或者來自約格莫夫的天賦直接在腦內說道,決定種群數量的可不是生育策略,而是生態位——更準確的說,是其生態位的寬度、質量和穩定性。R/K策略只是物種用來占據生態位的工具而已。在大地上泛濫成災的K型策略物種,以及瀕臨滅絕的R型策略物種,都有數不清的例子。
這個世界能給“綠林”這種團體空間只有這么大,占據主流的官府與俠客都不會容忍他們。
我猜陶醫生的意思應該是……
“R型策略的物種演化會傾向于縮小體型和簡化身體結構……這并非絕對,而是一個統計學上的顯著趨勢——綠林的演化也是奔著這個方向去的,他們在擴張的同時,也在丟失什么東西。”向山反問道,“你是這個意思嗎?”
陶恩海有些驚訝:“看起來你比三百年前通透很多,真是讓人意外。確實,這也是卓莫爾提供的資料中最重要的一部分。”
與后世綠林相比,“梁山泊”所掌握的技術,更接近原始的“共識療法”,包括了完整的“記憶采集”、“混淆”、“包裝”與“注入”,一整套流程。
而絕大多數綠林——比如現在在地球的綠林,已經將這套技術極大簡化了。很多綠林甚至連記憶采集流程的算法、參數都丟失了,就只剩下常規的“采集記憶信息”“壓縮算法”。
如果將這視為一種“演化”,那倒是可以稱作日常語境中的“退化”。但綠林的這種演化,其實沒有減弱綠林團體那流毒無窮的生命力。
大部分情況下,“退化”是在提升種群整體的生存能力。
“梁山泊”所保留下來的部分,是基于古代醫療環境開發的技術,作用是強化團體內個體的精神穩定性以及術后生活質量。
對于“綠林”這個群體來說,這一部分倒確實是可以精簡掉的。
“‘梁山泊’對‘采集記憶’與‘交換記憶’更為看重。整個大寨是通過相同的算法相同的參數進行記憶采集的,選取記憶的過程完全交給機器,不允許有任何的改動——按照卓莫爾探聽到的歷史,‘梁山泊’之前的內部火并,全都是來自技術人員對記憶采集流程參數的微調——任何調整,都會引來大寨的內部分裂,久而久之,大寨的頭目便禁絕了這種行為。”
“那個大寨不止會定期采集全寨綠林的記憶匯入集體記憶之中,還會交換彼此的‘舒爽記憶’,這是他們內部最重要的集體活動。卓莫爾便是利用了這一點。他知道如何去迎合采集算法,保證自己引導的情緒被算法選中。”
向山終于明白卓莫爾是怎么做到的了。
“狂熱”點了點頭:原來如此,太空只有大型聚居點,不存在小型聚居點,因此綠林要么攻入太空港港口,要么就襲擊有護衛艦艇的貨運船——他們的劫掠頻率遠小于生活在地球的綠林。那些綠林對“宣泄”是由強烈需求的。卓莫爾找到了用音樂宣泄情緒的渠道,所以他身邊會聚集一部分成員……他每一次演奏都會影響到周圍一大片人。這保證了最初的數量。
而在交換記憶的過程之中,這一個小團體會完成內部的共振。而由于“梁山泊”的特性,這種不斷強化的“共振”會蔓延到整個群體之中。
“厲鬼”浮現在“狂熱”身后,神色陰郁:六龍教的“天王計劃”沒有找到太空綠林……他們至少在二十多年前就停止活動了。若非如此,“天機散人”也不會冒著巨大風險潛入地球綠林山寨。
這是來自“六龍圣主”記憶的邊角料。
六龍教似乎在嘗試“拼合不同人的神經網絡以進行提升其能力”的項目。只是“自我邊界沖突”始終是一個巨大障礙。六龍教主推行了兩個計劃。其中一個是“批量制造武神”,另一個就是通過“極道共識療法”另辟蹊徑。
與地球綠林聯系其實是很有風險的事情。地月系是哈特曼的地盤,六龍教其實不想再這位內家的絕頂武者面前暴露。但是,地球是太陽系散居群體、小型聚居點數量最多的星球,也是小型綠林團體最多的星球。
“天王計劃”這個名字,不是來自六龍教主?基準的向山自嘲,我還說呢,我好像沒那么愛水滸吧。
同綠林接觸的六龍教研究人員取的名字,據說來自于他們自身也不知道的模因——“天王是綠林的領袖”。恐怕這個模因不是直接來自《水滸傳》,而是來自“梁山泊”這個受水滸模因影響的早期綠林團體。“厲鬼”如此說道。
“狂熱”撥動虛幻的琴弦:真是了不起的家伙啊……我是說卓莫爾。他應該是聽到了真相的,他知道第九武神攢的刺殺是一個騙局。他完全有理由失望。可是即便是淪落成為綠林,他也不曾放棄過。
按照六龍圣主的記憶,大寨“梁山泊”在二十年前就沒有活動記錄了,六龍教沒有找到他們。從那個時候開始,他們就處于靜默狀態。或許這就是“梁山泊”今日可以出乎所有人預料、切入天星艦隊加速軌道的緣由。
卓莫爾讓一群每三個月就要固定殺戮一次的綠林二十年沒有活動記錄。
“狂熱”自嘲笑道:仔細想想,搞不好只有被掛在悖論城上的那家伙一直在意這種事情,一個人在那郁郁……
“基準”的向山:不不不,我看陶醫生就超在意啊,三年前一見面就恨不得給我一耳光呢。
“犯罪”的向山這個時候浮現了出來:那肯定是因為老九那傻逼里面摻了約格莫夫的成分,所以整個武神就不行。你們明白的吧,約格莫夫在精神層面,真的遜爆了。
哈哈哈哈哈哈……
所有的人格側面不約而同地大笑。向山的腦內就這樣回蕩起快活的神經信號。
陶恩海從向山語氣參數的變動之中察覺到了什么。自己面前這個家伙,突然情緒急轉直下,但沒幾秒又釋然了,緊接著自顧自快活起來……
詭異。
——看起來還是得開點藥……
本章關于弗洛倫斯被俘虜的時間出現了一點BUG,已經修正。佛洛倫斯被洗腦的時間點是第九武神敗亡之后。
這本書靈感有參考《銃夢》,所以大地上應當存在很壞的那種暴徒。綠林最初是作為一種“風味物質”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不過既然有開始,就應該有頭有尾。綠林的生態位決定了他們不會是俠客面對的主要矛盾,后期劇情視點不會落在綠林身上。所以這里也算是對他們的最后介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