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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84 招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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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雨一下子噎住了。他疑惑而緊張地望著羅彬瀚,大概在琢磨剛才那句話到底是純粹撒氣的怪話反語,還是某種真正邪惡的反生命宣言。最終他又選擇了最保守的應對方案,假裝自己忽然失去了對過去幾分鐘談話的全部記憶。不過最起碼他瞧出了羅彬瀚的臉色,沒有再繼續渲染魔鬼的滅世威脅,而是企圖從一種更加安全的角度重新展開話題。

  “李理沒有和你在一起嗎?”他問道,還一本正經地在石室中到處掃視搜尋,好像真的指望能在墻角石縫間覓得他的戰略合作伙伴似的。

  “她不在這兒,”羅彬瀚回答道,“我倆發生了一些小小的意見分歧,所以就分頭行動了。”

  周雨低下頭看了看腳邊的水池,突然開始整理自己的著裝。他把那件原本應該算是披在身上的外套整整齊齊地穿好,把歪斜的領子扶正,撫平袖口的皴皺,還撣了撣大約并不存在的灰塵。這種神經質的生活習慣和被揭穿后拙劣的掩飾行為反而增加了他是本尊的可能。與此同時他還時不時地偷瞄一眼羅彬瀚,顯然在琢磨事情到底發展到了何種程度。

  “你們吵架了嗎?”他不動聲色地問。

  “我們已經和好了。”羅彬瀚平和地說,“我們現在關系可好了。你都不知道,那天我倆一起坐在濕地邊的農田里聊天——可巧就在你被馮芻星打死的那個林子附近——我們倆談了各種各樣的閑話,像是宗教、哲學、生死觀……順便把你的追悼會也開完了。那里的風景特別美,氣氛也非常好,她就從兜里掏了兩個小驚喜給我看,說一個是你送我的,另一個也是你送我的。我對她說這實在是太酷啦!”

  周雨已經張開了嘴,無疑是想打聽那兩個小驚喜的內容。羅彬瀚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手指無意識地微微彈動,正像是在砸地鼠游戲中等待下一個金光閃閃的目標冒頭。那掩飾不住的殺氣又讓周雨慢慢把嘴巴閉上了。

  “我現在都還在琢磨這件事是怎么發生的。”沒得到出手機會的羅彬瀚又繼續說,“起初看來我們的贏面還不算低,你明白嗎?我們這頭絕不是一點機會都沒有。那個叫赤拉濱的其實一點也不重要,我壓根就沒見那家伙冒頭。咱們的威脅主要就是那個邪神的好弟弟,還有馮芻星,羅得,可能要加上羅得的一兩個獄友——這能算什么大威脅呢?馮芻星根本一點超能力都沒有!李理費不了多少力氣就能逮住他。她基本上把所有麻煩的活兒都包了:做了很多調查,差不多是在監視全世界;不知從哪兒撈了一大筆錢來作為行動資金,把我們想用來干掉周溫行的陷阱給造了出來;最后她還親自動手,差點把藏匿馮芻星的人干掉了。調查、籌錢、布置、行動,她一樣也沒落下。本來我們小李總打得好好的,我看要不是有人拖后腿,沒準我們早完事了——所以,我就問你到底在干什么?你沖出去送什么?”

  周雨沉默著,目光游移。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遲疑著說:“我只是……”

  “我看你是臉都不要了。”羅彬瀚說,“連馮芻星那個小廢物都能殺了你,還有哪一個把你放在眼里?你知道周溫行跑來告訴我你的死訊時有多高興嗎?還有看到你的尸體被人穿著跳出來的時候?”

  “不是那樣的,他的目標并不是我,而是……”

  “丫都笑嘻了。”羅彬瀚麻木地說,“我根本不敢想他當時有多爽。”

  “……這件事根本不重要。不管小芻怎么做,我都已經——”

  “現在輪到我爽啦!”羅彬瀚高聲喊道,“你再跟我對著干試試呢?”

  一股沉寂已久的怒火又從他心頭飆起。他隨手抓起石臺上的毛筆,把它劈頭蓋臉地沖著周雨扔了過去。他并未特別收著力道,但筆身非常輕巧,砸到周雨肩膀上時沒造成什么實際傷害,只是讓呆立聆聽的后者吃了一驚。

  這還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和周雨的爭執中有類似動手的行為,但意識到這點并沒令羅彬瀚感到自己應該有所收斂。他驚奇地發現,那股看似平息的怒氣實際上依然藏在他心里,只不過是暫時地遭到壓制;這種積怨之深甚至無法被單純的喜悅或悲哀所消弭,而譏諷與自嘲也不過是能將它暫時排遣。

  “我才不管你們有什么大計劃,”他火冒三丈地說,“李理、法克、荊璜——尤其是荊璜,下回再讓我瞧見他我就打爛他的頭!”

  俯身拾起毛筆的周雨又偷偷看了他一眼。這句憤怒中脫口的宣言似乎給了這家伙某種想法,并且開始用目光在他身上來回查看,搜尋能夠驗證猜測的蛛絲馬跡。羅彬瀚能隱約猜出這家伙想找什么,而他也沒打算對此隱瞞。

  “我差點把周溫行干掉了。”他索性幫對方坐實,“在你完蛋以后,我邀請他去你辦公室底下的密室里玩真人快打,誰輸誰給對方陪葬。他本來好像有點不想玩,我說他哥是個偏心眼的死人活該躺棺材里,他一下就積極多了。”

  “你……”

  “我怎么了呢?”羅彬瀚說,“我只不過是把馮芻星揍了一頓,搞了點黑魔法儀式,連李理我都差點殺了,對路邊的狗踢幾腳很過分嗎?只可惜他那死人老哥忽然跳出來了,壞了我的事,還說是為我好。我能怎么辦呢?這東西不講道理,也不打招呼,上來就把那破琵琶一彈!小曲子一唱!什么‘錢塘江上潮信來’!什么‘芳庭已遍綠’!他還說你倆在夢里玩行酒令呢!真他媽見鬼,你們平時就關起門來玩這個?”

  周雨呆呆地說:“行酒令?”

  他的樣子不像在故意裝傻,羅彬瀚只得再加幾句提醒:“他給了你十二個愿望,這總沒錯吧?說是你從他的游戲里拿到的獎勵,難不成其實都是白送你的?”

  這回周雨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他匆忙而混亂地解釋說:“不是的,這是我和另一個人的事,和你所見到的并不是同一個寄身……我想兩邊恐怕是競爭關系,所以才要避免同時存在。無論它告訴你的情況是怎樣,這件事并不在它的控制之內……我從來也沒有真正地和它對話過,也并不是從它那里得到的……這和你的情況是兩回事。”

  “你要不要聽聽看自己在說什么?”羅彬瀚問,“馮芻星是不是忘了給你的腦袋也開開竅?”

  周雨飛快地搖了搖頭。到這會兒他終于從羅彬瀚前頭的熱情問候里回過了神,并且正明顯地思量著什么。羅彬瀚暗暗觀察他的表現,評估眼下占據了這副軀殼的究竟是不是它的原裝主人。必須承認的是這家伙表現得很像,各種細節都似模似樣,但又并不完全迎合預期——他會說些令人覺得莫名其妙的東西,這點反倒讓羅彬瀚感到更真實,更不像是某種順應他愿望產生的幻覺。很難從這家伙的舉止里挑出什么明顯的錯處,因此這絕不會是某個不知名的幸運野鬼被隨機選中,臨時塞進這具軀殼里扮演正主。如果這家伙是假的,那么所用的手法定然更為高明,還要有辦法熟知周雨的脾性和生平。

  這在理論上并非做不到。連他現在都可以想象出一兩種具體的實現途徑,比如李理就曾經假扮過他。她利用變聲軟件模仿他的聲音和說話方式,雖然他個人對此不大認可,但也足夠在短時間內魚目混珠;如果她收集過大量周雨的生活數據,這種模擬恐怕還能更加完善。是否也能用某種魔法手段來達到類似的效果呢?某種模仿生前行為的幻象……但那和召喚來的亡魂又有什么實際區別?

  他決定換個角度來看待這個問題。如果眼前這個家伙是魔鬼安排的一出戲,那這場戲也總得有個什么動機,要實現某種最終目的,哪怕是單純為了耍他一回。須知惡作劇的真正樂趣在于欣賞受騙者察覺被戲弄后的反應,因此揭露真相是其中必不可少的一環。如今他并不在乎被嘲笑或利用,也不妨權且做一回傻瓜。只要沒有新的疑點出現,他就暫時當眼前這個是真貨。

  周雨終于開口了,帶著種在雷區邊緣徘徊時的謹慎態度:“你已經向那個人提了要求嗎?”

  “我當然提了啊。”羅彬瀚說,“我告訴他我想變成一輛全險半掛大卡車,誰再跟我對著干我就創死誰。”

  “……應該還沒有正式地答應吧?”

  “怎么沒答應呢?我說必須先拿你開刀,他馬上就把你送來了。”

  周雨低下頭瞧了瞧胸前,然后用手按壓頸部,像在檢查自己的脈搏。羅彬瀚不知道他得出的具體結論是什么,但他很快就放下了手,不露痕跡地松了口氣,繼續回到原本雷區探險式的態度。

  “絕對不要……”他瞧見羅彬瀚的表情,剛出口的話馬上就改了方向,從毫無眼色的傲慢施令變為謙卑懂事的問候關懷,“你用了和蔡績一樣的方法嗎?”

  “你猜猜。”羅彬瀚說,然后發現周雨對這件事一點也不意外,最多是在聽到壞消息后微微地皺了下眉。他馬上就明白周雨對這個結果是早就有所預見的——事實不是明擺著嗎?這家伙甚至能提前給李理留下一件充滿針對性的武器作為最終方案。但周雨是如何知道的呢?沒準又是哪個路邊撿來的預言家說的吧。

  他不想在這個問題上浪費太多時間。因為結果已經注定,而這是他自己的選擇。如果這個選擇換來的是別人的歉意和同情,那簡直比赤裸裸的嘲笑還要糟糕百倍,他根本就無法忍受那種場面。可他心底也有另一重陰影,它始終潛伏在熊熊的怒火之下,看似微弱卻又頑固如附骨之疽,而那是不能容忍背叛的報復心。他竭力想成為一個仁義而識大體的人,一個上得了臺面,或者至少是挑不出大錯的人,就像那些故事里天生就不知道什么是嫉妒和傲慢的好人。但事實就是他其實是個心胸狹隘毫無氣度的人,只不過很少被踩到痛處而已。因此他甚至有點想讓周雨知道這個結局,想把所有的失敗和代價都丟到對方臉上,讓這個自以為是的好人也嘗嘗親手搞砸一切的滋味。

  那份附有遺囑的文件還放在石臺上。羅彬瀚用余光瞥見它,于是伸手把它拿起來。“你想知道這件事最后是怎么收場的?”他帶著報復的心態揚起那疊厚厚的文件紙,但卻快速地扯下了最后一頁,把它背面朝上蓋在膝頭,“這上面寫清楚了,你自己看吧。”。

  他把撕掉了遺囑頁的文件丟進周雨懷中。后者異常笨拙地伸手去接,差點讓這些內容精彩紛呈的文檔全掉進腳邊的水池里。“去桌子邊看吧。”羅彬瀚說,他看出這家伙如今對身體的掌控大不如前,沒準會因為文件里的內容而失足落水,“我可不想跳到那黑池子里去撈你。”

  周雨把這些話全當成耳旁風。這該死的短命鬼就喜歡這么干。他只是敷衍了事地往墻邊走了半步,確保室內流動的神秘光線也能照亮文件上的字,接著就完全被文件里的內容吸引住了。他用有些僵硬的手指飛快往后翻。那張死亡證明是放在最前頭的,因此不可能被疏忽錯過,但羅彬瀚沒有從他臉上發現一點不安或痛苦的神色。他只是專心致志地閱讀,飛速瀏覽完一頁又一頁,沒有哪張紙上的信息占據他特別多的時間,而那些因專業術語和冗長無味而被羅彬瀚跳過的部分他也照樣細讀。這下輪到羅彬瀚不耐煩了。

  “你要看到什么時候?”他語氣不善地問,“剎車失靈的材料測試結論很吸引你嗎?”

  周雨默不作聲地跳過了中間的內容,直接把文檔翻到最后一頁。由于羅彬瀚扣下了那張假遺囑,文件如今的底頁只是平平無奇的技術鑒定報告。周雨不大有興趣地瞥了一眼,然后瞄向蓋在羅彬瀚膝頭的那張紙。作為對這種渴望的回答,羅彬瀚直接把它折起來塞進衣袋里。

  “看完了?”他說,“有趣嗎?”

  周雨沒說話。他肯定不敢點頭同意,但看著也不像在懺悔。于是羅彬瀚又繼續說:“我其實有點好奇石頎會怎么看這個事。”

  這回周雨終于表現出了一絲不安,也可能是一絲內疚,他無意識地把那疊文件卷了起來:“石頎她……”

  “她肯定也大為震撼吧。”羅彬瀚說,“有個平時看起來還算正常的男的,第一天因為自己犯蠢而被她甩了,第二天就開始發瘋,鬧失蹤,不聲不響地跟所有人斷聯,一兩個月后還被大貨車離奇地撞死了,連骨灰都不剩——幸好只是意外被車撞死了!如果李理說我是跳海或者服藥死的,我都不敢想石頎會怎么看我。現在我唯一的指望就是李理了。我希望她會在私底下把這件爛事給石頎解釋清楚,最好再給她補償點精神損失費。你知道,那樣的話也許幾十年以后她想起我的時候還會難過一會兒,而不是笑到頭風發作。”

  周雨的臉微不可覺地抽動了一下。他準是想打聽打聽這樁他剛剛獲悉的分手事件,卻又不敢明言相問。羅彬瀚態度豁達地瞧著他:“你想笑就笑吧。”

  “……沒什么好笑的吧?”

  “這都不好笑嗎?”羅彬瀚說,“我覺得聽到這不笑的人有抑郁癥。”

  他的話讓周雨更加努力地繃緊雙頰,表現出一副端嚴莊肅的嘴臉。但羅彬瀚已認定這該死的家伙就是在裝蒜,實則毫無悔意。他目光陰森地打量這個叛徒,心里盤算了一百種報復的方式,每種都要叫對方身敗名裂、貽笑千古。然而可恨的是沒有一種在當下具備真正的可行性,因為他沒法把一個蓋棺定論的死人從墳墓里拖出來制造笑柄;他也不認為在死后才遭到鞭尸算什么大不了的羞辱,那通常只體現了鞭尸人的無能狂怒或變態嗜好。他要報復的只會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而想到這兒他總算記起來這場招魂儀式的初衷了。他是要確認周雨的靈魂是否尚可挽救——如今看來倒是還完整,并且很欠一點教訓——以及這家伙對自身命運的主觀意愿。

  但他不能直接問。過于直白的詢問將會泄露玄機,讓對方立刻猜出他向魔鬼提的要求是什么。先前周雨說的那些零言碎語無疑是反對他做這筆交易的,那樣他就沒法探聽到真心話。他必須旁敲側擊地打聽,搞清楚這個仍徘徊在邊界上的靈魂究竟想往哪一邊去,還要決定自己是否會照著對方的意思辦。他已經醞釀好了一套值得嘗試的話術,但在他來得及施展以前,周雨卻搶先對他說:“那個東西是無法讓你滿意的。”

  “你怎么知道?”羅彬瀚不露痕跡地反問,“難道它沒給你實現愿望嗎?”

  “這不是愿望能否實現的問題。”周雨說。

  在游曳的幽光間,他向羅彬瀚藏匿遺囑的口袋望了一眼。目光里帶有一種得出結論后的了然,于是羅彬瀚明白他已經猜到了。而緊接著那目光可疑地閃爍起來,像是也盤算著一套值得嘗試的話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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