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廳之中一片靜默。
先前堂下暗涌的種種,寧楊兩家子弟不露于面的議論。
“狂傲!”
“無禮!”
“雖是我寧家女子,但對于長輩都這般無禮,果然是散修性情,離家太久連教養都忘了!”
“姑姑好厲害!”
“區區一上品金丹,便如此不知進退,楊琚前輩百般忍讓,果有我世家的風范。那女人跑出家門也就算了,還帶一個野男人回來,雖然有所修為,但海外邊鄙,誰知道有多少妻妾?真是不知自愛!”
“青宸這個孩子,從哪里學得這般凌厲的刀術,日后可不能讓她靠近我的本命靈根啊!”
那些夾雜著惡意,好奇,防備……
千頭萬緒萬種情絲纏繞而來,落在寧青宸心頭,修成太陰斬情刀經之后,他人對自己的種種看法都會情絲纏繞而來。
越是真情,就越受折磨。
這也是廣寒宮歷代廣寒仙子,表面上都冷如冰霜的原因。
一宮的女子,多少種思緒,零零亂亂纏繞上來,偏偏太陰斬情刀經越是心性敏感,真情的女子越容易成就。
如此,感知到那種種復雜,陰暗,惡意。
便是再熱情如火的女子,也會被逼的冷若冰霜。
這便是太陰斬情的第二刀——人心。
猶是多思斬無情,便是如此。
并非是度過斬道見我,斬情如刀的劫數,就結束了!
第一刀天意,第二刀人心。
是時時刻刻,源源不絕的落下,斬去你心中最為珍貴的那些東西。
每當人心如刀,將她千刀萬剮的時候,寧青宸就只有從那些真正真摯,純粹的情絲之中獲得力量。
這也是越是修成刀經,越是至情至性的緣故。
回到寧家以來,這般無數雜亂,陰暗的情絲紛紛揚揚的落下,一點一點纏繞寧青宸的真心,本就是太陰斬情刀經必經的一種磨煉。
人心如地獄,不是寧青宸想逃就能逃的。
反而要在其中,不斷磨礪那把刀……
越是如此,偶爾的一點真心,便越是珍貴。
眼中閃爍崇拜,充滿了寧青宸的帥氣,念頭中的贊美讓寧青宸自己都不好意思的寧原。
“她長大了……越來越不像你!越來越胡鬧了!”
神色復雜,有著憤怒,壓抑,惱火。
但種種負面之下,一絲驕傲依然藏得很深的……那個男人。
“真像啊!真像小妹……那股子氣!唉!本以為遇到了良人,沒想到卻害你英年早逝。小妹……”
如果說,其他地方纏繞過來的情絲皆是雜念。
至少,這里還有幾分真情。
這也是歷代廣寒仙子,為什么不離開廣寒宮的原因吧!
寧青宸抬起了冰刀,倔強的,將自己的鋒芒直指楊琚。
但一片靜默之中,寧家老祖緩緩起身,脫下冠巾,驟然下拜道:“恭賀道友,丹成一品,指望元神!”
便是她刀鋒直指的楊琚,也鄭重下冠,拜道:“恭賀道友,大道有望,長生當前!”
整廳,整個寧家塢堡所有修士皆齊聲道:“恭賀道友丹成一品,名震天下!”
寧青宸在這一刻,被那無數纏繞上來,崇拜,鄭重,恭敬,雖然依然有欲望和陰暗,但卻被規訓的很整齊的心思,震的連抬起的刀鋒都遲鈍了!
而旁邊的錢晨則驚嘆——他們太熟練了啊!
禮是真的能規訓人心啊!
世家真的太熟練了!
對于如何吹捧一品金丹,如何炒作后輩俊彥,如何養望,如何經營人氣,他們太熟練了啊!
熟練到他們已經把這套流程,不自覺的融入了價值觀。
“忽覺泥丸生玉芽,天河倒灌純陽生。此身散作清虛氣,吹落昆侖第九花。”
“恭喜師妹,丹成一品,轉過純陽,元神有望,道君俯首……”
錢晨也乖乖站起,俯首,給師妹奉上情緒價值。
寧青宸冷過一眼,逼得他閉嘴。
寧家老祖也哈哈大笑,指著寧青宸對楊琚道:“道友,見我家鳳凰女,何處不可棲梧桐樹乎?”
楊琚也點了點頭,含笑道:“鳳凰焉無落地之處,是我冒昧了!”
“劫灰深處種玄胎,日月雙丸掌上開。三十六峰青未了,已騎鸞尾過蓬萊。”
楊琚拱手道:“道友,按照我等中土之禮,丹成一品,當震玉中三十六響,昭告天下,然后舉辦一品丹會,受天下賀!”
“不知寧氏可有玉鐘?”
寧家老祖感嘆道:“寧氏小族,哪敢指望這般的元神種子,不過今日之后,便是我把家底掏空,府庫大開,也要煉制一件圓滿法器,丹成玉鐘了!”
楊琚笑道:“我楊氏正有一枚玉鐘,供奉在祠堂。”
看著寧青宸,他嘆道:“此鐘可以聲動神州,便是天南一柱,塞北天湖亦能得聞。在楊家此鐘響了二百六十一次,借給關中同道一百六十九次,如今,正是這第一百七十次!”
“聲動神州,那不至少是法寶級數,你們世家真的是……”
錢晨也不知道說什么了。
人家是真熟練啊!
情緒價值給的足足的,這誰能受得了啊?
要不回到李家,我也搞個結丹法會?
寧青宸無奈的回頭,看著錢晨,眼神中流露出——怎么辦,這刀還提嗎?
楊琚看著寧青宸,略顯尷尬的提著那把冰刀,撫須笑道:“賢侄丹成一品,固然可夸,畢竟修成大神通種子,已是元神有望,比起我這個無能之輩,在元神之上的指望都要大了不知多少。但楊氏玉鐘響過二百六十一次,可三十六鐘聲固然可賀,八十一玉響,才能真正聲達九天!”
“那二百六十一次玉鐘之后,能請出孔氏留存之玉磬,張家保留之金鐘,聲達天庭者,僅有二十七位!”
“望鳳凰女,思之,鑒之……”
寧青宸再看錢晨一眼,他很無辜啊!
元神有這么了不起嗎?我尋思,一般啊……
當然,兩位師妹和燕師兄若是成就元神,錢晨是不吝于用道塵珠顯化乾坤弓,震天箭,以紅菱系箭,射向九天十地的。
射死個把天庭神祇,九幽魔神慶祝拉倒。
“快去請玉鐘來!”
楊琚指使楊文袖,叫他乖乖齊聲,向著寧青宸、寧氏老祖和叔父各行一禮。
楊據道:“架我的云車……許你直入中門,快把玉鐘帶過來。”
錢晨忽而開口:“騎我的碧眼玉龍吧!”
這話說的輕描淡寫,就像同學會里親近的女同學考上清華,大家吵著要開香檳,把鑰匙往桌上一丟,喊道:“開我的法拉利!”
一樣的俗不可耐。
一樣的……招人恨。
但真有用啊!
廳上諸多小修們的眼光就是一變,有人笑道:“易有云:同聲相應,同氣相求。又有傳說,鳳凰不落無寶之地,棲梧桐,飲醴泉。前輩同我寧家鳳凰女相交,必有不凡之處,不知丹成幾品,可有梧桐之相,指望鳳凰相棲?”
錢晨老老實實道:“混丹一氣,不知幾品。”
寧青宸歪了歪腦袋,是的,是的,太古丹道,金丹九轉,一步道君呢!
下方傳來笑聲。
有人憋著笑道:“那前輩以為自己是梧桐樹否?”
寧青宸:我丹成一品,輪到你來夸耀了嗎?
師兄開口,要人騎著碧眼玉龍而去,是為了讓我開心!
爾等可知道錢師兄平日里騎的是什么?
下方寧氏子弟喜氣洋洋,原本暗暗排斥,覺得她自大、狂傲、無禮的心思,突然變成了他們的自大、狂傲了。
甚至有人覺得上首的錢晨有些扎眼,配不上他們寧氏的鳳凰了。
寧青宸神色漸冷環視廳堂一圈,突然開口道:“常聽聞,縱有梧桐樹,難得鳳凰來!未斫伏羲琴,梧桐不成材!世間有鳳棲梧桐,未聞有鳳棲建木者,故有建木參天地,通三界,而偉岸支撐諸天……”
“縱然有鳳凰棲,亦不過一雀爾!”
“我師兄不是梧桐,而是建木……”
她再次抬起冰刀,指向楊琚:“請指教!”
眾人未想到,她居然還沒放下這事,一時無言,雖然丹成一品,雖然直指元神,但楊琚到底是陰神大修士,是仙道之上領先一步的前輩,如此咄咄逼人,實在沾染了許多散修的惡習氣。
所以廳上左右,不少人眉頭微皺,只覺得她對她那個師兄吹捧太過,又沾染了許多海外散修的惡習。
縱然丹成一品,品德上卻落下了許多。
楊琚眉頭微低,搖頭道:“寧師侄……”
寧青宸抬眼道:“我雖然不算成器,但這個師侄兒,你還不配叫!”
她的師兄師妹都是什么人,少清真傳,煉制成傳說中不死神藥的一代丹道大師燕殊,縱然兜率宮的元神真仙,現在都不敢高攀一聲師侄兒。
司師妹,陶天師之愛女。
錢師兄,道君之身,太上真傳,三寶之一,樓觀道掌教,盤古!
你什么身份,敢做他們的師叔?
這一回,楊琚真的動怒了。
他壓著眉頭,自詡好涵養道:“寧道友!許是你在海外呆慣了,不曉得中土的習俗,海外諸多散修,貪生好殺,弱肉強食,以強者為尊,好狠斗勇,以力服人!”
“但中土……”他搖了搖頭:“不一樣!”
“未聞有好德如好力者!丹成一品固然是前途無量,但秉持道德,縱是一凡俗、小修,亦可為世人所重。”
“我等世家,非依仗武力,修為欺壓于世,而是修身養德,為世人所重!”
“十六國以來,北地爭殺不休,朝廷失位,便是因為我等世家失德,自持修為,強者為所欲為,弱者不安于世,以致此大禍……”
錢晨手心酒杯翻轉,聽著這和崔浩隱隱相合的言論,心中暗暗搖頭。
看來仙漢分崩以來,歷次魔劫,殺戮無算,中土世家為胡人異族低頭,道佛二教凌駕其上,終于讓他們有所反省了!
反省他們殺不過那些粗鄙兵家;
鬧不過那魔道九宗;
上頭有人的背景敵不過佛道二教;
拼死斗狠比不過那些光腳散修。
就連那如泥如土,任由人踐踏的韌性,都不如那些塵土一般,苦到了骨子里的黔首。
反省了世家的富貴,安生和立足之處,在于穩定的秩序。
錢晨覺得,這或許是神州有識之士的一種集體反思,他們在反思仙漢末年,諸般魔劫將神州殺到十室九空,億萬生民涂炭,便是連諸多根基深厚的世家,也屢受重創。
一群兵家蠻子,魔頭,野心家和蠻夷站到他們頭上之后……
神州應該何去何從的問題。
有人想要回到仙朝鼎力,橫壓一切的時候。
有人想要天庭降下,直統地仙界,人間由天庭分封。
有人想要重立神道,匡正人道。
有人想要糊裱填補,迅速安定,固化階級。
有人想要清洗盡所有蠅營狗茍,將一切打落,將沉疴掃蕩,重立新天!
南北朝維系千年的和平已經不再穩固,大勢到來之前——大廈將傾!
而楊家,以及這振振有詞的楊琚,他感受到了那種思潮和暗流,但他們恐懼變化,渴望秩序,依附于現有的秩序的同時,又對自身的利益地位感到不滿。
他們心心念念渴望回到過去。
但說那過去是什么時候,并非夏商周虞,而是他們記憶中,甚至虛幻的記憶中,最好的年代。
干大事而惜身,見小利而忘義!
難怪楊家大勢已去,天命將終……
楊琚依舊在高談闊論:“……以其強,大天魔慕容垂如何?殺天王苻堅,長安刺駕,兵家魔道橫行北地,百戰百勝,慕容氏天驕層出不窮,一品金丹如雨,元神大修不斷。然只知濫殺,不修道德,終究是敗之一潰千里,前日以大天魔之身兵臨六鎮,卻遭佛門高人所敗,最后為魔道一女君所殺!”
“強不可久,太上道祖曰:孰能以道蒞天下?德交歸焉,各得其所!”
寧青宸笑問:“若持道德以蒞,何為刀凌霸王以得侯?”
楊琚怒目圓睜,一揮衣袖:
“你若要問那一刀,便盡可來之……”
楊琚坦蕩蕩道:“見我世家之道德,如何敵你之神通!”
隨著他一言抵定,其背后浮現石碑之虛影,乃是楊氏家傳之經《法言》。
此為西漢真仙揚雄所開辟之經,秉持儒道二教之道,后輩以石刻其句讀于碑上,一字一句,恍若真言。
所謂:法語之言,能無從乎!
如孔子所言,立于道德禮法,難道能不尊從嗎?
法,即道之下流,天地依道而行,其軌為法。
為天地立法,便是諸子之功。
以自己的意志,在天地刻下痕跡,為大道的運轉設立規則就是法——這是諸子在道君境界時,觀察到道果運行,在天地銘刻的一道道痕跡。
他們將之命名為法。
而法言,便是楊雄通過讀諸子經傳,觀察到他們道果在天地間銘刻的痕跡。
他以自身意志扭曲這些痕跡,將其借來,印證,書寫心中的道理。
這便是法言。
而楊家所修的《法言》經傳,便是借助楊雄所參悟的道理,捕捉諸子先賢留于地仙界的種種道痕,想方設法將之提煉出來,銘刻于‘碑’‘書’‘甲骨’之上。
待到大成,以陽神為碑,將種種法言銘刻其上。
熔煉為自己的道韻,最后突破元神,煉法歸身!
石碑之上,十六字真言大放光明……
“天神天明,照知四方。天精天粹,萬物作類!”
楊家其他不多,就是文物多。
從諸子先賢的遺物,最好是文字之中提煉道韻,化為法言,銘刻于碑,比若神通。
這十六字從楊雄遺稿之中煉化的法言,落下。
頓時匯聚天精天粹,化為一尊虛幻的神明加持自己,天神天明,照知四方,那種玄妙的靈覺、神通,與楊氏家傳四知劍融為一體。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感應天地,映照你我人心,宛若窺盡天機先發制人的一劍,雖未出鞘,但已經沖塞天地!
“龍蟠于泥,蚖其肆矣!”
又一條法言落下。
當龍屈伏在泥塘里的時候,蛙螈就放肆起來了!
四知劍愈發潛于九天之上,九地之下,映照人心。
劍意深藏于楊琚心中,劍芒則映照,見于寧青宸的心里,一旦劍出,善攻者動于九天之上,銳利無當。
善守者藏于九地之下,無所不破。
劍意勃發,鋒芒畢露,斬敵見我,其銳無當!
說的便是楊家四知劍道,先發于人,算盡一切,后發于人,已有前知的境界。
莫說是一金丹修士。
就算是一品金丹,打出大神通的雛形又能如何?
楊琚自信可一劍破之,叫這不知好惡的后輩領會世家真正的底蘊!叫他知道,中土雖大,世家臥虎藏龍,一位一品金丹,真算不得什么!
楊家哪一代沒有一品?
但寧青宸就有些無奈了,太陰斬情刀經由心而起,無物不斬。
你借法言之道,招來天神天明加持己身,四知劍道更是注重劍心劍意,藏心于天地四方,強是很強。
天機之劍,知便一切。
但所知即天刀,我這一刀下去,天上地下,沒有人救得了你……
你可知道?
寧青宸冰刀一翻,劈出一刀。
楊琚還沒如何。
寧家老祖便如兔子一般跳起,一溜煙的竄了出去。
而楊琚只見一刀猶如冰徹的刀光,籠罩了一切。
什么四知劍意,什么天神天明,都在那一刀之下凍徹,他的劍心更是驟然冰封,在刀光之下,一切盡數被斬。
這下可真是——龍蟠于泥,蚖其肆矣!
龍必欲飛天乎?
飛則群蚖潛于泥中,瑟瑟發抖了!
一聲驚恐到了極致的大喊:“冰魄神刀!”
遠逃的老祖更是叫屈:“青宸!我與你并無惡意,為何也斬我一刀?痛煞我也……”
遠方那棵本命靈根之上,一道刀痕貫穿了樹身。
帶著點點寒霜的刀痕,將靈根的枝葉盡數凍斃,一時間靈根若死。
飛逃的寧家老祖趴在靈根腳下哀鳴,奄奄一息。
而楊琚袖中的飛劍滑落,呆愣楞的站在那里,瞳孔最深處,猶然有那道白色的寒光,斬開了他的瞳孔,在虹膜之上留下一道倒映的刀痕!
廳堂之上,兩位傾蓋寧家的大修士一逃一僵。
一品金丹的一刀,震懾了一切。
叫下方的寧家,楊家子弟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不愧是丹成一品,不愧是寧氏無雙!”
“陰神大修士又算得了什么?”
“一品金丹果然是無所畏懼,元神之下,無可抵擋!”
最后求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