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浸染樂游原時,青龍寺的鎏金寶頂正承接著最后一縷夕照。
崔啖和族兄站在山門外,看著赭紅寺墻斑駁如血,墻根生著幾叢嫣紅的奇花。
赤團華,同如風茄花。
那花鮮艷奪目,崔啖忍不住多看了幾眼,詫異道:“青龍寺不愧是佛家門庭,山門臺階旁竟種著曼珠沙華,此花盛開于三途川,想要在陽間種活很難吧?”
“曼珠沙華?”崔綽詫異道:“什么曼珠沙華?”
崔啖往花那兒一指:“青龍寺是何時建造的?看上去年歲古樸!”
崔綽看著那花有些失神,下意識道:“本朝得佛門相助,立鼎長安后,為報雪山密教相助,才赦令建造此寺,攏共不過八百年而已!”
崔啖奇怪的看了那爬滿青苔的斑駁山門一眼,這青龍寺聽聞香火繁盛,建造時間也不長,怎么一片古剎蘭若的樣子?
兩人的目光順著山門往上看。
朱漆山門內,三重金閣沿著地勢次第攀升,飛檐下的青銅驚鳥鈴隨風輕顫,驚起原上棲息的寒鴉,掠過金填《陀羅尼經》石幢。
樂游原的秋風卷著丹桂香漫過回廊。
不空推開寺門的角門,墨色僧袍掃過滿地銀杏金葉,匆匆沿階而下,迎上二人。
崔啖眼中的登徒子猛的一跳,這美玉中誕生的小妖本應以美人之神、氣、骨、蘊滋養,謂之養眼,乃是一件極為風雅之事。
須知美亦是一種靈氣,而且本質極高。
以此養之,待到此等小妖大成,那眼也成了一種法眼。
而崔啖這只小妖,隨著他看過了洛陽、建康數不盡的美人,最后隨著他成就一品金丹失敗,心灰意懶之時,卻由此一躍,見天地風骨。
星如瞳來月如眉,云想衣裳霞為披。
山川如骨玉為體。
寄情山水,從此山川秀美,明月垂裳,無處不見‘美人’。
汲天地山川秀美之氣,而養眼!
登徒子數次蛻變,已然修成了一種極為玄妙的法眼。
此時看去,卻見青龍寺一片昏黃,不空和尚匆匆而來,竟似從古畫之中走出,兩人隔著三門,卻似一片舊時光。
崔啖擦了擦眼,左右兩只眼睛所見的景物相同,但右眼始終籠罩著一片昏黃的光影。
登徒子從他右眼瞳孔中爬出,朝著青龍寺揮了揮手!
看到不空已經來到崔啖兩人面前,才吐了吐舌頭,連忙爬了回去……
不空和尚合十笑迎,袈裟廣袖掃過山門青苔:“中散大夫遠來,正逢寺中為陛下太子祈福誦經,且隨老衲往七寶壇城觀禮。”
崔綽暗道這和尚話術厲害。
一句為陛下太子祈福,就讓他們不好鬧大,否則傳出去也是一樁罪過。
他怕崔啖不經人事,難曉唇槍舌劍的兇險,便一拉崔啖的衣袖,搶先開口道:“大師有禮了!”
“我二人領受君命而來,前日宮中走失兩尊金銀人像,乃是陛下為祭天所鑄。”
“老太后故族風俗,須鑄一尊太陽金精的金人,一尊太陰銀魄的銀人,以祭日月天地。”
“乃表天地所生、日月所置,撐犁孤涂!”
“如今金人走失,我等受命于君,心急如焚,實在難以安心落座。聽聞寺中拾到兩尊金銀童子,通靈非凡,鬧得長安皆知,我等不得不前來探問,還望法師恕罪!”
不空和尚面色一肅。
天地所生,日月所置,撐犁孤涂——乃是仙漢之時,匈奴單于的名號。
撐犁即天,孤涂乃子,此號便是匈奴天子!
亦是草原之上,相當于中原皇帝的尊名,意義非凡。
匈奴鑄金人以祭天。
曹氏叩關而入,聯姻拓跋某種意義上也繼承了草原的法統。
若是真給他們兩人為那兩尊金銀童子安上了祭天金人的名號,便是青龍寺有元神真仙,雪山大法師庇佑,也是麻煩不小。
不空微微思忖,便笑道:“二位且隨貧僧進來……”
不空帶著他們徑直入內,一路上崔啖左顧右盼,右眼中的一切似乎剝離了鮮活,顯露出時光淡淡的暈。
東跨院回廊九曲十八折,廊柱朱漆剝落處暴露出木紋的原色,木紋中竟滲出淡淡檀香。
崔綽嗅到那微妙的檀香,下意識的想到:“噲之賢弟(崔啖)還好晚來一步,若是再早幾年,那些人可能就要讓他去終南山上征伐神木了!若是圈定那幾棵樓觀的萬年古松,可就……”
“這竟是天竺來的牛頭檀!呵,這些和尚營造寺廟,倒也不惜工本,只怕是從西州千辛萬苦帶過來的!”
“叔祖上書滅佛,曾提長安之中便有八百六十余座寺廟,若是都下這等血本,拆毀之后,只怕能供養六鎮十余年。”
不空此時許多言語,也在胸中醞釀許久,緩緩道:“二位檀越,昔年匈奴在龍城鑄金人以祭天,所用的確是太陽金精和太陰銀魄,傳言這兩種神金乃是日月流金落地所化,故而能溝通天地,祭祀日月。”
“龍城歷代單于祭天,留下金銀人像無數……如此重寶,若是日久通靈,不知有何神通?”
崔啖不知為何,便想起錢晨前輩身邊的那兩只金銀童子,其他本事也無!
唯能幫前輩煽風點火,看護丹爐,更兼耐力無窮。
因為做了個煉丹童子,每次前輩靈丹出爐,總能第一個享用,說起來也是令人淚流。
他下意識張口道:“許就是力氣大些罷了!”
不空微弓的背脊瞬間挺直,那力氣可不僅是大。
十方世界,無量佛土鎮壓在上都能被撐起。
便是一尊元神真仙,成就本尊金身的大法師,元神攜著金剛界曼荼羅數百羅漢,數十尊菩薩,五尊佛陀的法念加持都無法鎮壓。
那一身力氣,堪稱恐怖了!
“那可還有其他異相?……既是祭天之物,難免招惹什么靈異吧!”
崔綽不耐道:“匈奴祭天的金人早就被仙漢所奪,鑄成了承露盤,而且自從能尋得日金月銀的神犬和犬負葬俗消失之后,縱然是草原之上,也再難尋得太陽金精和太陰銀魄了。”
“此番能為大魏鑄造祭天金人,全憑曹皇叔從歸墟帶回來的日金月銀。才叫人知道,昔年匈奴圣山的葬神窟已經墜入歸墟,地仙界再無這兩種神物了!”
“你還能去何處尋得金人?”
“如此鑄造金銀二童,乃是我大魏順天應命,繼承仙漢、匈奴法統的明證。此物已成禁物!”
“如今神州之內,任何人拿出大筆的日金月銀,都有嫌疑!”
他語氣淡淡道:“莫要以為融化了那兩尊日金月銀的童子,便能撇清了!”
不空聽聞此言,淡淡瞥了他一眼,心道:“果然是崔氏的佛敵,孽障!那兩個小怪物,我等請都請不走,還想著將其重新融鑄?看來這兩人也是被宮中催來的,并不知道其中內情!”
“神州龍氣最為玄妙,說不定能借大魏龍氣,來鎮壓那兩個小怪物。”
崔啖有些好奇道:“那兩尊金銀童子,還能有什么異相?”
不空淺笑道:“既然是祭天之物,難免招惹些往昔禁忌,諸如……某種狀似耳道神的小妖怪?”
他回頭,看見崔啖眼中的登徒子正歪著腦袋看向自己,心中就是一跳——經過兩尊童子還有那耳道神的折騰,如今他對于這種小精小怪已經有些敬畏了!
崔啖駐足,出神道:“我也認識一只耳道神!”
還是那只耳道神指點他,才再拜見了錢晨前輩的。
而那一對金銀童子拿著芭蕉扇,挎著存放靈丹的葫蘆,與他也是相熟,還與登徒子有些小沖突。三只小妖曾為一枚靈丹撕打過一陣!那耳道神還曾縮到他耳朵眼里面,與他的登徒子有些交情,算是一起玩鬧的伙伴呢!
那些往事,崔啖現在想起來,耳膜還隱隱發疼!
不空搖頭道:“并非尋常的耳道神!尋常耳道神乃是樟柳童子之流,本為天生靈性不失的孩童意外身死后,埋葬在樟柳樹下,天魂得了靈樹滋養,漸漸孕育成的小妖怪。無非能打探些瑣事,借助天生的靈性,占卜些許未來而已。”
“我說的那一尊,尤善于作畫!”
“而且畫道通靈,能畫諸天地獄,通曉過去未來。更能勾連種種舊鬼邪神,將其畫入畫中,展現某些詭異威能,尤其通曉許多已成不可聞,不可見,不可覺的隱秘。此神以小人顯化,貌似耳道神,但其真身必為一尊舊日鬼神,恐怖至極!”
崔啖卻還不明白:“會作畫的耳道神,不還是耳道神嗎?”
他微微一愣,想起八陣圖那一場,筆下青綠山水的耳道神,遲疑道:“我認識的那只耳道神,也是畫道入神的。許是這等小妖怪,都有此能吧!”
“你又遇到了?”
族兄崔綽扭了扭頭,看向崔啖的眼神便有些奇怪。
金銀童子你認識一對,耳道神你也認識一只,這族弟閱歷挺豐富的啊!
不空笑道:“檀越見識頗廣啊!前日玄微太子在六鎮大敗北方妖魔,其下有一位大將李重,據說得其兄贈了一只水精白鹿,甚是神駿,我佛門海外圣地珞珈山,也有一只白鹿……”
話音未落,崔啖的神色更加怪異了!
“我也認識一只白鹿,可能就是那只。”
此言一出,崔綽都繃不住了!沒想到自家的族弟這么能吹,其丹成二品,也是一代天驕,怎么就喜歡張口就來‘我認識’呢?
關鍵是,金銀童子,耳道神,水精白鹿這些,雖然罕見,但對于世家大族也不是什么可以吹噓的東西啊!
便是有此精怪,亦不足道,何況之時見過。
這和鄉下老農吹牛:我見過金子銀子,我見過鬼,我見過一只渾身雪白的鹿!
有什么不同?
不空搖了搖頭,道:“檀越竟有如此愛好,本寺內有諸多奇寶,盡可見識!”
崔啖卻神色凝重:“那只白鹿我可能真的認識,李重便是樓觀道真傳李爾的弟弟,對嗎?昔日李爾騎白鹿入建康,劍伏龍象,當時我便在建康,于傾城公主門下拜會。群魔攻打建康之時,我為陰魔所攝,還是那只白鹿救了我……”
不空和崔綽面面相窺,按照時間線來——此事還真不假!
李重的哥哥是李爾,白鹿為李爾所贈。
李爾騎著白鹿入建康,崔啖當時就在建康,見過這只白鹿——合情合理,嚴絲合縫。
崔綽當即就有些坐蠟,連忙起身道:“是我誤會賢弟了!未想世間真有這般巧合之事,待到李重回建康之時,我便領賢弟去見一見那只白鹿……”
“是拜見白鹿前輩!”崔啖正色道:“昔日建康之時,那水精白鹿便已經丹成一品,更對我有救命之恩。”
正說著,幾人便來到了中殿大雄。
大雄寶殿前的經幢顏色斑斕,但垂落的寫滿了《佛頂尊勝陀羅尼》的黃布條已然蒙上一層煙灰,幢身的梵文更是被香火熏得烏亮。
此時殿中僧人皆已經知道兩人來意。
不凈和尚指間捻動迦陵頻伽香珠,眼角掠過功德箱上新貼的“福田廣種“金箋,面上浮起悲憫淺笑:“檀越可知這寺中金童,皆是十方信眾舍了外財,為求輪回福報而鑄就?”
他袖中暗掐大日如來印,殿外忽起一陣怪風,將《不空羂索神變真言》經幡吹落蓋住香案上的一冊貝葉。
那是寺中僧人冒著奇險,臨摹下來的后殿塔林墻上的壁畫!
“檀越若強要請去,只恐護法天龍嗔怒時,驚了圣人的九重華蓋!”
崔啖捏了捏眉角,瞳中登徒子小人又折騰了起來。
不知為何,步入這青龍寺后,登徒子越發鬧騰。
終于,登徒子忍不住沖了出去,朝著經幡下面一鉆……
平攤在香案上的經幡便鼓起一拇指大小的包包,向前蠕動著,朝著貝葉經文而去。
不凈驟然起身,他自然看清了那是什么,登徒子——美玉所化,偏愛美人的小妖精罷了!
他沒想到,自己施法遮住香案,掩蓋了貝葉摹畫,崔啖竟敢不顧顏面,強行要看。
須知,那壁畫之上是畫了金銀童子鎮壓在塔下的模樣的。
提起來也算是一樁證據。
但他青龍寺是什么身份?有雪山大法師在,就算他當著那位陛下的面,將兩尊金銀童子請出來又能如何?
難道曹家真敢不顧佛門顏面來搶嗎?
不凈冷笑道:“哪里來的妖怪,敢冒犯我佛門圣地!”
崔啖無奈的揉了揉眉心,登徒子向來乖巧,怎么這時候失控了?
它也不知道看到什么深仇大恨,一見到就驟然撲了上去,如今他還能說這不是自己授意的嗎?
“大師言重了!此物乃是我隨身……”
就在此時,經幡之下的貝葉經處又鼓起了兩個大包。
已經有一掌大小,胖乎乎的兩個童子模樣,揮舞著王八拳就朝那登徒子的小人打去。
小人被打的上躥下跳,兩個童子左右開弓,將它按在香案上暴揍。
崔啖看著這熟悉的一幕,按在眉心的手都僵硬了。
不會真是那兩個小東西吧?
他右手抓住了經幡的邊緣。
不凈面色一變,驟然上前一步,念力落在了經幡上,手結蓮華印。
經幡驟然轉動!
不凈口誦不空王護摩三昧耶真言密咒,只見經幡旋轉之中漸深漸高,其下宛若壇城開辟,化為一護摩曼荼羅壇城。
經幡的經筒旋轉,不斷有一行行密咒經文猶如金漆書寫,真言禪唱,三密合一。
如此變要將其中籠罩的一切卷入護摩壇下,鎮壓!
崔啖急忙出手,赤色玄光一刷之下,經幡落下三尺。
但不凈口中真言越發急促,將經幡生生又抬起三尺。
崔啖換了黃色玄光。
一刷之下,整個大殿的地基都開始震動,仿佛天地傾倒,要將那經幡壓下。
但不凈身后,數十名僧眾也一齊開口,念誦真言密咒。
原本已經壓到底的經幡再次升起,垂落的條條經幌飛舞旋轉,要將崔啖也攝去其中,鎮壓起來。
崔綽連退數步,和崔啖并肩而立,祭起了一枚笏板。
崔家老祖刻在上面的座右銘一個字一個字的亮了起來……
儼然準備打出驚天一擊,掀翻殿內僧眾合力祭起的真言。
但這時候,經幡旋轉中,掩蓋下的那兩個隆起的童子模樣的大包,卻放棄了和登徒子的打鬧。
它從肚兜里掏出一個葫蘆模樣的東西。
然后那葫蘆便躍出了經幡,朝著不凈和尚一點頭……
在場僧眾,不乏成就金身的陰神大修士,甚至不凈和尚本身便是雪山大法師座下四徒之一。但葫蘆一點頭,他就感覺身子一輕,毫無抵抗之力的被吞入葫中,再一轉,葫蘆就回到了經幡下的童子手里。
不空口中真言斷喝,那經幡一撕兩半,朝著左右飛射,露出香案。
哪里還有兩個童子模樣的妖怪?
只有登徒子一只眼睛青腫,拽著小拳頭,朝著香案上的一片貝葉撕打,小拳頭使勁往貝葉上用金漆描繪的一尊佛塔鎮壓下的兩個童子臉上掄!
不空和崔綽面面相窺。
滿殿僧人俱都放下了所持的真言法印,看著和那一片貝葉打的難解難分的登徒子,默然無語。
“不凈師弟……”
不空張了張嘴:“不凈師弟也被那兩個小怪物抓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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