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
這個詞像一道灼熱的閃電,瞬間點燃了莊紫娟眼中最后一點麻木的灰燼。她幾乎是搶一般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那冰冷的刀柄。硬木的觸感硌著掌心,刀刃的寒氣順著指尖迅速蔓延,讓她微微顫抖,但那不是恐懼的顫抖,而是一種即將解脫的興奮。冰冷的金屬感反而帶來一種令人戰栗的“真實”觸感,在這片虛幻旋轉的迷宮中顯得無比清晰。
她握緊了刀。目光緩緩抬起,越過烏鴉漆黑的身軀,落在那張蒼白低垂的臉上。過去?枷鎖?她不在乎。她只要自由。離開這里!離開這永恒的旋轉和冰冷!這個念頭如同熊熊燃燒的野火,焚毀了心中最后一點殘存的猶豫。
她向前一步,繞開擋在前面的烏鴉。腳步不再踉蹌,反而帶著一種冷酷的堅定。她停在金屬椅前。男人微弱的氣息拂過她握刀的手背,帶著一絲腐朽的甜腥味。她甚至沒有低頭仔細去看那張臉。在她眼中,那只是一個阻礙,一個換取自由的代價符號。
莊紫娟緩緩地、高高地舉起了手中的刀。手臂繃緊,刀尖在幽綠的微光下劃出一道冷冽的弧線,對準了男人毫無防備的因低垂而暴露出的脆弱脖頸。冰冷的空氣似乎凝固了,連那無處不在的旋轉都仿佛在這一刻停滯。
殺了他,就自由了!
這個念頭如同最終的審判,在她空寂的心湖里轟然落下。
就在那冰冷的刀尖即將帶著決絕的力量刺落的一剎那——
鐵椅上那個一直如同尸體般沉寂的男人,頭顱猛地抬了起來!
動作快如閃電,帶著一種絕境中爆發的力量。
凌亂骯臟的黑發甩開,露出了那張一直被遮蔽的臉。
時間,在莊紫娟的感知里,瞬間被拉長、凝固、然后轟然炸裂!
那張臉!
蒼白,瘦削,顴骨因為極度的憔悴而高聳,下巴上布滿青黑色的胡茬。嘴唇干裂,毫無血色。但那雙眼睛……那雙此刻正死死盯住她的眼睛!
深陷的眼窩里,布滿了疲憊的血絲,如同干涸河床上龜裂的紋路。然而,在那片渾濁的、瀕死的底色之上,卻燃燒著兩團極其明亮、極其銳利的光芒!那不是求生的光,不是痛苦的光,而是一種穿透了所有迷霧和虛假,帶著一種洞悉一切的、沉重的悲哀和……一種近乎絕望的期盼!
這雙眼睛!這雙眼睛!
莊紫娟高高舉起的刀,懸停在半空中。手臂上的肌肉像被瞬間凍結的冰河,僵硬得無法再移動分毫。一股極其龐大的力量,如同被壓抑了億萬年的火山,猛地在她腦海深處轟然爆發!
不是記憶的碎片。是海嘯!是山崩!
無數混亂的畫面、聲音、氣味、觸感……裹挾著巨大的情感洪流,蠻橫地沖垮了烏鴉精心構筑的遺忘高墻!
——陽光刺眼,云州的那個大樓里。他轉過頭,對她露出一個無比溫暖的笑容,那雙眼睛里也是這樣的光芒,純粹、喜悅,映著她的影子。他說:“以后,多多指教啊,娟兒。”
——云河上的那條船上,他指著微瀾萬點的水面,講述一個個關于生活與歷史的故事。
——云州大廈臺燈下,他伏案工作的側影,眉頭緊鎖,手指無意識地敲著桌面。她端著一杯熱牛奶走過去,他抬起頭,眼中的疲憊瞬間被溫柔的笑意取代,接過杯子時,指尖無意擦過她的手背,溫暖干燥。
——刺耳的剎車聲!橡膠輪胎摩擦地面發出的尖銳嘶鳴!巨大的撞擊聲!玻璃碎裂的爆響!天旋地轉!劇痛!然后是……濃稠得化不開的黑暗……徹底吞噬一切前,她最后看到的,是擋在她身前的那道身影,還有他側過頭,望向她的最后一眼!那雙眼睛里,沒有恐懼,只有一種撕心裂肺的、要將她刻進靈魂里的擔憂和……不顧一切的決絕!
“老程……程紫山!”這個名字不再是空洞的符號,它帶著血肉的溫度,帶著靈魂的重量,帶著無法言說的劇痛,如同驚雷般在她干涸的心底炸響!她失聲尖叫,聲音凄厲得如同瀕死的野獸,在這旋轉的空間里瘋狂回蕩!
他是程紫山!她的愛人!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在那個陽光刺眼、輪胎尖叫的午后,是他用身體擋住了那輛失控沖來的貨車!而她……她為什么會在這里?她不是來救他的嗎?她不是發誓要找到他嗎?她怎么會……怎么會舉起刀對著他?!
巨大的荒謬感和滅頂的悔恨如同兩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了她的喉嚨,讓她幾乎窒息!她像看一個怪物一樣看著自己手中那把閃爍著寒光的刀,那上面似乎已經沾滿了她丈夫的鮮血!
“老程……”她顫抖著,聲音破碎不堪,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自我厭棄,“我……我怎么會……”
鐵椅上,程紫山的身體因為剛才猛然抬頭的動作而劇烈地咳嗽起來,每一次咳嗽都牽扯著胸口的傷,讓他痛苦地蜷縮,蒼白的臉上泛起病態的紅暈。然而,他那雙燃燒的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莊紫娟的臉。那里面沒有怨恨,沒有憤怒,只有一種深不見底的疲憊和一種……塵埃落定的、近乎解脫的悲哀。
他艱難地喘息著,每一個字都像是從破碎的胸腔里擠壓出來的,帶著血沫的氣息:“你……終于……”他劇烈地嗆咳著,血絲從干裂的嘴角溢出,“……記起來了?”
“記起來……什么?”莊紫娟茫然地重復,巨大的沖擊讓她思維一片混亂。記起來他是誰?記起來她愛他?記起來她差點親手殺了他?不!這還不夠!程紫山那悲哀的眼神里,似乎還隱藏著更深的、她尚未觸及的真相!
“記起來……”程紫山的聲音微弱下去,眼神卻銳利如刀,艱難地、極其緩慢地,越過莊紫娟劇烈顫抖的肩膀,望向她的身后。“……它……是誰?”
莊紫娟猛地轉過身!
烏鴉!那只如同幽靈般存在的烏鴉,此刻正靜靜地站在幾步之外。它沒有飛走,沒有攻擊,甚至沒有任何多余的動作。它就那樣站著,歪著頭,用它那雙永恒的、猩紅的眼珠,冰冷地、專注地注視著眼前發生的一切——莊紫娟的崩潰,程紫山的垂死掙扎。那眼神里,沒有意外,沒有憤怒,只有一種……冰冷的、絕對的掌控感。像一個坐在幕后的導演,欣賞著舞臺上演員按照既定劇本上演的悲劇高潮。
一個清晰的念頭,如同破冰的利刃,瞬間刺穿了莊紫娟所有混亂的思緒:
遺忘!那無休止的旋轉迷宮!那不斷被剝離的記憶!那蠱惑她拿起刀的冰冷話語!這一切……一切的源頭,一切的操控者!
不是程紫山!
是他!是這只猩紅眼睛的怪物!
一股前所未有的、混雜著極致憤怒、被愚弄的恥辱和對丈夫深切擔憂的狂暴力量,如同沉寂的火山在她體內轟然爆發!這力量瞬間驅散了所有的眩暈、所有的麻木、所有被灌輸的虛假信念!她的眼神變了。從崩潰的茫然,到滅頂的悔恨,最終凝聚成一種冰冷的、淬火的、近乎實質的殺意!
她的目光死死釘在烏鴉身上。那不再是看一只鳥的眼神,而是看一個必須被徹底摧毀的、披著羽毛的惡魔!
她握著刀的手,不再顫抖。指關節因為過度用力而泛出青白,冰冷的刀柄似乎與她融為一體。手臂上的肌肉重新繃緊,充滿了毀滅性的力量。只是這一次,刀尖的方向,不再是鐵椅上奄奄一息的丈夫。
她緩緩地地抬起了手臂。
淬著幽綠寒光的刀尖,如同指向宿敵的審判之矛,穩穩地對準了那只歪著頭、猩紅眼珠里依舊閃爍著冰冷掌控感的烏鴉。
她的聲音不再顫抖,不再破碎,而是像從冰封千年的寒淵底部升起,帶著一種斬斷一切的決絕和冰冷的宣判:
“你……”每一個字都像冰珠砸在金屬上,清晰、冷硬、充滿力量,“才是那個需要被拯救的……怪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