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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最尊第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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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極樂世界里的“不動明王”,走出重玄家宗祠,掩上那扇沉重的門。

  祠堂里的明燭,已然盡熄了。

  唯有爐里的幾根檀香,仍然明滅。能透過熏黃的窗紙,隱約照見。

  祠堂外面圍著高高的院墻,山陵隱隱,在黑暗中起伏漸遠。

  管東禪輕呼一口氣,白氣如霜,抬頭的時候,看到院門的位置,站著身穿太子禮服的姜無華。

  紫袍矜貴,繡四爪神龍。活靈活現,居于胸膛冷視。

  倒比其貌不揚的長樂太子本身,要更顯見威嚴。

  “孤來晚了?”姜無華略揚其眉。

  “不晚,不晚。”管東禪撣了撣衣角,笑著往前走:“殿下來了,就不算晚。”

  整個青石宮一系,今晚唯一真正要面對的敵人,是當今天子。

  而圣太子決定親自面對。

  其以白骨為子,借神行道,已入東華閣中。

  在青石宮的計劃里,這一切應當風雨不驚。在一個平靜的夜晚,悄然完成至高權柄的交替。

  理論上不會有任何人察覺。

  華英宮是個例外,因為那是圣太子真正在意的一母同胞的血親,她也對青石宮有最深刻的了解。

  點碎白骨神像為煙,是東華閣里的天子之怒,亦能以之為驚鼓,掩蓋這長夜劇變。

  一切恰在燈下黑。

  皇帝正在刑殺朔方伯,哪個不開眼的敢窺視?

  煊赫臨淄的道武天尊,會靜佇在虛妄永恒的青石宮——倘若有人能剝開今夜的種種,看到這一層,也只會以為華英宮主道武成就后,去青石宮做什么宣稱。

  除此之外,青石宮在東華閣外所做的一切努力,都是為了讓這個夜晚更加平靜。

  在望海臺、觀星樓、太廟這些地方的落子,無非是鎮平國勢,靜默打更的梆聲。

  智慧殊勝如晏相,舊事相關、割壽懷途如重玄褚良,對這些關鍵人物或撫或招,是為了在事后迅速穩定局勢……

  要說真正有可能露出破綻、掀起波瀾的地方,也就是羅剎明月凈那邊。更具體地說,是那些潛入臨淄,為羅剎明月凈開門的香氣美人。

  不是她們不夠小心謹慎,而是她們的實力和眼界,就決定她們是漏洞本身。

  在這種涉及霸國君權的革鼎之變里,萬不可能以這種層次的力量為關鍵。

  在驗證華英宮的選擇之外,她們更多是起到一個混淆視線的作用。

  當然,要是能夠釣到一些魚,那就更好。

  姜無華從長樂宮中走出來,是一個很大的驚喜。

  唯一的問題在于……

  此君并沒有去管三分香氣樓里的瑣事,沒有被那幾個香氣美人牽絆腳步。而是直接來到了重玄族地,再干脆不過地攔在了重玄家的祠堂外。

  完全可以說,是沖著他管東禪來。

  而管東禪并不認為自己事先露出過什么破綻。

  作為圣太子手下最鋒利的那把刀,今夜之前,他一直在極樂世界靜坐,經年累月的歸于鞘中……只等今夜,為圣佛而鳴。

  所以他理所當然地做出判斷——

  姜無華已經察覺了青石宮的行動,并且在今夜之前,就知道他管東禪的存在……同時對今夜的易鼎之局,有相當深刻的洞見。

  才能夠精準地找到這里,一出手就要攔下他這柄青石宮最鋒利的刀!

  “七賊。你說清楚——”

  姜無華站在院門口,右手提住廚刀治大國,左手將小巧的畫眉倒扣在掌心。

  這個人即便是拿著刀,也不見有什么威脅的樣子。

  像是永遠和風細雨的天空。

  但他開口問話,院墻之外的天空,驀就沉重幾分。似乎這簡單字句,將整個夜晚都牽墜。

  他問道:“你把我們大齊帝國的定遠侯,怎么樣了?”

  管東禪的眼睛泛起金色,就這樣靜看姜無華。

  這是他第一次,把現太子作為對手來審視。

  能在姜無憂、姜無邪、姜無棄的沖擊下,坐穩太子寶座。現太子怎么可能是個庸才?

  他想全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姜無華在藏拙。

  但所有人還是都小看了姜無華。

  片刻的對峙之后,管東禪側轉半身,做了一個‘請’的手勢:“想知道?”

  他微笑:“殿下可以自己進去看。”

  冷風如刀,刮過鬢角。寒意沁骨,衣如鐵凝。畢竟是曾經當過國公的人,他的儀禮挑不出半點毛病。

  院中一時肅重,雖夏末而見寒。

  夜空中的濃云,也像軍陣列甲。

  “故有請,不辭耳。”

  姜無華略微正了正太子衣冠,便昂揚邁步而入。

  泱泱東土,豈有東宮不可履足之地!

  但晚風忽而一旋,卷起落葉在他身前。各自結甲,立成兩尊氣勢不俗的枯葉衛士,提以夏風為長刀,各以文火做眼睛。

  陣列大齊儲君身前,堪為儀衛。

  院門外的黑暗之中,有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來:“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暗色如水,逐漸漾出一張慈祥的‘阿婆面’。

  他看起來實在是太好說話了,像是那種“愛惜飛蚊解罩紗”的老好人。

  但他幽幽現跡,在這夜里終究輪廓分明。

  他的存在,將寒意都驅逐,讓夏天回到夏天。

  從來不顯聲色,幾乎被所有人忽略了的大齊國相江汝默,就這樣慢慢地走到姜無華身后:“既是‘七賊’當面,殿下豈可親身涉險?”

  “至于定遠侯的安危……”

  “就由老臣前去一探。”

  從黑暗中走到院中來,江汝默的寥寥數步,是姜無華這幾十年太子生涯的宣稱。

  如今的長樂太子,的確什么都不用做。他只要坐穩東宮,齊國便在他身后。今日之朝臣,都能算是他的朝臣。

  今帝一旦放下權柄,他是唯一合乎禮制的繼承者。

  華英宮和養心宮都默認有爭儲的資格,但畢竟都在“爭”的路上,他已是儲君。

  江汝默幾乎沒有什么存在感,可畢竟身為大齊國相,在某種程度上,能夠代表所有文官的站位——

  今夜文運為柱,百官為脊,撐的是長樂宮。

  所以管東禪禮貌側轉的半身,便有幾分陡然的鋒利:“江相國!”

  他審視來者:“你怎么來了?”

  “您這話問的,像是沒有在齊國當過官。”

  江汝默在長樂太子的陰影中往前走,態度明確地為長樂宮開路:“我俸我祿,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難欺——官吏之任國也,盡忠職守。國家有需要,難道本相可以安然躺在床上。養得這肚滿腸肥,真能一夢待天明嗎?”

  “無天子之令,京畿大軍不輕動。”

  “鎮國大元帥和篤侯又遠征在外……那就只好勞動我們這些文臣。”

  他慢條斯理地跨過了院門:“前來平叛。”

  管東禪圓睜金眸,頓顯出幾分忿怒相。

  他并不介意自己被稱之為“七賊”,因為那是當今天子的定性,他敬重天子。

  他仍然尊稱姜無華為“殿下”,因為他認可姜姓皇族的尊貴。

  唯獨江汝默口中的這個“叛”字,是他無法接受的。

  “當年你便不以才思顯名,政考也不上不下,修行是中人之姿,文章勝在四平八穩。所有人都說你是一個老好人。”

  管東禪瞧著他:“這些年時局少風雨,境內也算安定。江汝默,你是一個很不錯的裱糊匠。等到夜過天明,出來裱糊一下窗縫即可……怎做得挽狂瀾的事情?”

  “樓蘭公當朝的時候,我都沒有資格與他對話。后來為七賊而死,我也隨大流寫了抨擊的詩篇,不過字句堆砌,自己都不記得內容了——不意再見是今夜這般的場合。”

  江汝默唾面自干,只是微笑:“您對我的評價我全盤接受——可今夜的風太大也太冷,屋里已經待不住人。我這個裱糊匠,不得不出來看一看……試試補天缺。”

  彼時他已經走到了院子的正中間,或者說,他立足的地方,便自然的成為了中點。

  東華閣里始終沒有聲音傳出,太廟又已封鎖,護國大陣已經開啟……在這種情況下,大家對國勢的調用都非常有限。

  但相國者,文官之首,天下之樞臣。

  整個大齊帝國的每一條經脈,都從他這里流經。

  這秋陽郡是重玄氏封地所在,累代經營。在江汝默出現的這一刻,就由他代管。

  偌大一個郡府,官氣匯涌而洶洶,民心合聚而煌烈。

  但見無數公文字眼,如他的面容一般在黑夜里清晰,競相躍出水面,都投進他的身體。

  其雖一身,卻合天命地運,一時與管東禪相視,不落下風。

  他更往前走,步劃規矩,稱量禪境,是朝官視佛,問責凈土!

  管東禪慢慢地回過身來,終于橫攔在祠堂大門前,立成一堵高墻。他的左邊是‘人生何難’,右邊是‘天下之重’。

  “說實話,從坐禪中醒來,聽說現在的國相是你江汝默。”

  “我想天子果然是昏聵了。”

  “他被過去的一系列武功沖昏了頭腦,愈發的剛愎自用,才會把這么重要的位置,交給你這樣一個沒有立場的人。”

  “他只需要一個貫徹君意的傀儡,不需要一個真正能夠調理陰陽的相國。”

  “他認為他永遠圣明,永恒正確,將所有勝利全都歸功于自己,將所有的錯誤都指咎于他人,不容許任何忤逆的聲音。”

  “我尊敬他,愛戴他……也對他失望。”

  說到這里,管東禪咧開嘴笑:“我很高興能在這時候看到你的擔當,看到你在和風細雨之下,本有如此堅定的立場。這讓當今陛下,仍能在我的記憶中延續輝煌。”

  他抬起手刀,虛虛往天空一斬:“你一定要堅持到最后一刻。方不負君心國恩,才能讓我相信,過去的犧牲是有意義的。”

  作為元鳳時代的唯一一尊國公,自其以后國公之爵不復有,他在元鳳年間所建立的武勛,是任何武將都無法比擬的,只有天子本人能夠壓他一籌。

  后來的大齊軍神,也只能說相近,不能說超越。

  他為之所付出的一切,當然也不能盡與人言。

  當年是實打實攻破了強大的明國,才以明地為封地。

  一旦東華閣里易鼎成功,他就是青石太子壓在兵事堂的大印。其個人修為,軍功資歷,都足夠鎮場。

  此時抬手作刀,終叫東土有舊鳴——重復樓蘭公的名號!

  從齊都臨淄到秋陽郡,剛好只間隔一個濟川郡。

  濟川郡作為軍事重鎮,最有名的并非地上那些風景,而是地底深掘之后,圍繞著萬妖之門副門所展開的“濟川地下城”——

  而整座“濟川地下城”,就是在青石太子姜無量的手稿基礎上擴建完成。

  長期以來,朝議大夫宋遙,即是“濟川地下城”的鎮守者。

  他最早并不是青石宮一系,不然也坐不穩朝議大夫的位子。但在經年累月的地下城鎮守生涯里,對青石太子有了更清晰的認知,對青石宮的理想,有了深刻的認同。

  是他主動向青石宮靠攏,心中頌佛,得到佛的回應。

  在某種意義上,“濟川地下城”即是青石宮“王業之基”。

  一旦東華閣里決出結果,濟川郡和決明島,會是偌大齊國版圖里,最先響應中央的地方。

  此刻管東禪掌刀橫天,已將“濟川地下城”運勢調動。頃見濟川郡上空,寒龍裂天而走,長空驟白而驟暗——

  是以郡勢隔郡勢。

  濟川一刀,切斷了臨淄和秋陽郡的聯系!

  院中的江汝默,仍舊慈眉善目。

  他當然明白這一幕意味著什么,也立即意識到太廟已經生變。

  管東禪叫他堅持到最后一刻,“好說話”的他選擇往前走。

  大袖一卷,手中握住書簡。

  這些年功業,管東禪所評價的那些“四平八穩”的文章,都在泛黃的竹簡上,而后往前送——

  苦海分波,凈土裂境。

  百言不如一默,今以書簡作刀。

  此時的管東禪,卻只是將那抬起的掌刀又落下。

  虛空顯現一尊頂有七髻、辮發垂于左肩的忿怒明王尊,身裂長空,如纏鎖鏈,背負業火,似擔眾生……手持戒刀而下斬!

  這一生腥風血雨,都為我佛降外道。

  不動明王,是禪的忿怒相。

  兩尊枯葉衛士,被刀風一卷就瓦解。

  凜冽的刀意,吹斷江汝默的須發。

  無邊的業火,焚燒他的文章。

  哐當!

  就在那明王戒刀倏而斬近,已逼至江汝默頭頂時,最凌厲也最脆弱的那一刻——卻見一柄廚刀豎來,以劈對斬,狹線相逢,劈在了刀鋒上。

  一長溜的火星飛在空中,飄蕩似星河,兩側河岸各顯幻象。

  西岸是金身佛陀,普度眾生。東岸是萬家燈火,圍爐坐食。

  萬家炊煙對香火!

  “國相。”

  姜無華腳步一抬,就到了江汝默身前。他的步子方闊,有一種‘名正言順’的堂皇。

  “受國不祥,為天下王。既言天有缺,自然孤有責——您可不能一直擋在孤的前面。”

  “不焚真火,豈證真金。不脫魚鱗,何來龍鱗?”

  他言笑自然,握住短鋒,連連斬刀。

  戒刀兩尺三,廚刀八寸長。后者斬前者,如在砧板之上宰大魚,開膛破肚去鱗,鏗鏘都帶韻。

  他五官生得確實不算精彩,但落刀的時候,真有行云流水的美感。

  管東禪眸光燦亮:“殿下好刀法!著鋒精準,剖勢有力,非洞見國事民生,不可成此刀。”

  手中戒刀更是一挑,便似大魚從砧板上跳將起來,一躍為龍。

  佛有護法,八部天龍。

  此般龍眾,不顯皇權之貴,卻游于凈土禪境,有梵性之明。

  他強勢殺出姜無華的“砧板”,用戒刀化龍而斬龍——

  無邊禪境忽有琴瑟和鳴。

  不動明王身前有鴛鴦齊飛。

  滾滾紅塵如潮來。

  卻見一柄修眉小刀,立在潮頭,悄然而至。點在戒刀之柄,將此刀點退三寸!

  廚刀又一壓,復將戒刀壓回砧板上。

  “以情愛之道,破青燈古佛……”管東禪的表情說不清是贊是諷:“殿下看來早有準備,一直都對青石宮抱有敵意!”

  “不要拿孤的未雨綢繆,稱量你青石宮的賊膽包天。若無變化發生,準備永遠只是準備。”

  姜無華平靜地道:“孤無害人之心,因為天下在孤。孤有防人之心,因為孤在天下!”

  管東禪以戒刀稱量修眉刀,輾轉騰挪,哈哈大笑:“都說長樂宮里一對璧人,是伉儷情深,難得典范。”

  “今視之不過如此。”

  “殿下與那宋寧兒舉案齊眉,琴瑟和諧……諸般表演無真心,只是為了修刀而已!”

  “情愛只是你謗佛的武器,豈不叫人見扼?”

  廚刀在明,眉刀在暗,姜無華一手正持一手反握,堪堪將戒刀匡限在一地。

  “名滿天下的樓蘭公,成了今天的不動明王,固守所謂的極樂世界,好像也已經忘記了紅塵。”

  “你們偏執于一種理想的存在,就連情愛,也要偏執得這么理想。”

  “愛不是那么純粹的事情。”

  “毫無理由的愛并不存在。”

  “我因為她的美色而愛她,因為她的家世清白而愛她,因為有益于修行而愛她……這些理由有什么不同嗎?”

  “我愛她是真的。”

  “愛就是真的。”

  姜無華波瀾不驚地說著,右手刀出有迭影,斬得戒刀如怒海孤舟。左手卻是倏忽一遞,溫柔得像為妻子描眉,卻于紅塵驚濤中,已將那柄畫眉……釘進了明王戒刀。

  于刀鋒之中嵌刀鋒!

  管東禪有些驚訝地看著這柄被釘穿的戒刀,終是嘆息一聲:“愛確然是真的。”

  “我認可殿下并非青石宮的替代品。”

  “您是另一種未來。”

  他松開手,任由忿怒明王尊手中的那柄明王戒刀,在長樂太子的廚刀下支離破碎。甚至那忿怒明王尊本身,也簌簌如沙落。

  而他遍身漸起光明意:“可惜能夠實現的未來,只有一種。我已經走在最恢弘的道路上。今見歧也,我不得不向殿下……致以歉聲!”

  他松開的五指卻合握,握成拳頭更往前。

  江汝默和姜無華都看到了這一拳的聚攏,卻無法阻止它的誕生。

  不能阻止它出現,就注定不能阻止它前行。

  此無懼無怖無畏……大光明拳!

  這只拳頭聚勢于東,轟然照出,轟得整個秋陽郡,真如秋陽高起,剎那間一片亮堂。

  拳聲嘹亮,仿佛叫破長夜的第一聲雞鳴。

  一拳轟得千里光。

  卻見燦光波折,光海中有二指橫來,便如蛟龍作剪。

  瘦長的兩根手指,不知何時潛來,卻乍起于關鍵,以屠龍之術,剪破光明。

  姜無華的治大國又斬至,畫眉又輕起。

  管東禪的拳頭被剪退,只是拿眼一掃,便盡知前因。

  “江相國的晦隱本事,確實是我平生未見。難怪這么多年位極人臣,還能不顯山露水。今為遮掩,使我心驚。”

  他感慨不已:“晏相也還是這么喜歡綿里藏針,笑臉殺人!”

  在江汝默身周所逸散的文氣中,光紋蕩漾,晏平逐漸顯出身形。

  大齊帝國有史以來唯一一個偉力自歸的丞相……

  和滅陽國,齊夏一宗,都是他政治智慧的體現。

  這兩件事一完成,他徹底地隱于貝郡桃園,再不過問政事,也迎來了修行的又一重高峰。

  此刻他以蛟龍剪擋住大光明拳,輔佐長樂太子重新得勢,口中卻幽幽一嘆:“這么多年過去了,你管東禪還是那么喜歡指指點點。”

  “只是我晏平可以讓你說幾句,汝默慣來也笑罵由人……當朝太子卻由不得你點評。”

  “你以為你是誰?”

  “你還當自己有身份?”

  他在江汝默身后看明王,眼底其實無波瀾。

  管東禪‘嘶’了一聲:“我一直以為我與晏相合作愉快,還能合作許多年。你這也太生疏了……舊交情,今不復?”

  “你覺得愉快,是我在照顧你心情。”晏平笑著,像是開玩笑,又像很認真:“昔年昔日將相和,無非是為國家計。今日都不在朝,可見真、見我,見不和矣!”

  一直到這個時候,整個重玄族地才算反應過來,信箭排空,族兵具甲,一道道人影迅速飛來。

  晏平隨手抖出一封手令,那密集而來的重玄族人,便又如潮退去。

  在遠處列陣,一層層構筑起包圍圈來。

  不愧世代將門,一門三侯的底蘊。即便是主心骨都不在,也表現出良好的軍事素養。

  姜無華,江汝默,晏平。

  今夜管東禪嘗到的驚喜已經夠多。

  東國多天驕,這也讓他對一生的事業更有信心。

  “英雄無懼矣。”

  “我不問諸位為什么敢來攔我。”

  他獨一人,往眾人走:“我只有一個好奇——既然決定出來站這個隊,怎么不去東華閣,卻來了這里?”

  “我管東禪死生無損于極樂,東華閣卻是真正決定了天變。”

  “此非兵家必救。”

  晏平沒有說話。

  姜無華不必說話。

  江汝默溫聲道:“陛下無一言于外,非他不能。”

  “正如青石宮要決天變于無聲,免傷國勢于一時。”

  “誰又能比陛下更愛這個國家?”

  “所以雖是我們不約而同來到了這里……”

  他抿住了一貫的笑唇:“我想這是陛下的選擇。”

  勿傷國體,東華閣里決生死!

  管東禪本來龍行虎步地往前走,有開山斷水的氣勢。

  殺意都稠聚為甲,幾乎重現當年戰場上每戰必破的樓蘭公!

  一時卻定住。

  這一刻好像想起了很多過往。

  曾經他也與皇帝披甲同行。

  曾經他深陷敵圍,血戰三日夜,卻沒有一刻絕望,因為他堅信大齊天子一定會殺來!后來果見紫旗。

  今夜無數次眺望臨淄,飄揚紫旗仍在,都不是舊時風景。

  他怔然。

  “他若來殺我,我不會反抗。”

  管東禪緩慢地說:“我自護佛以來,掃蕩外道從不手軟,世間只有陛下讓我提刀如此艱難。”

  那是一個即使背向而行,也不得不慨嘆其精彩、仰敬其恢弘的人物!

  不動明王抬起金色的眼睛,身上業火熊熊:“江汝默,晏平,作為回應——今夜我不會殺你們。”

  江汝默不說話,只是更前一步,將長樂太子擋得密不透風。

  “好哇管東禪,君子一言,百劫必踐。我相信你會信守承諾。”晏平微微一笑,本來一直站在江汝默身后,這時卻越前而出:“既然你不殺我們——那我們就要殺你了。”

  和風細雨潛入夢……

  院中不太平。

  靜海郡中,風雨已定。

  一灘碎骨在地上零落。

  幾根茶葉在碎瓷片上受潮。

  莫先生歸劍入傘柄。

  來自華英宮的武士,沉默抬走同伴的尸體。

  溫文爾雅的貴公子,怔然坐在地上。

  直到屋里的人魚貫而出,門窗外風聲都漸遠。

  他才猛地驚醒,下意識地伸手一抓,抓住了面前之人的手腕:“秀章!”

  柳秀章并不說話,只是靜靜看著他的手,直到他的手放開。

  曾經溫軟無骨的纖白手腕,現在卻是那么的冷硬,可以感受到強有力的心臟跳動。

  萬萬不曾想到,弱柳扶風的柳秀章,有一天可以跟“力量”這樣的詞語聯系到一起。

  但她方才破窗而入,那驚艷絕倫的袖中刀,的確影響了戰局的走向。

  晏撫張了張嘴:“秀章……”

  柳秀章淡淡地看他一眼:“鮑玄鏡布局在你身邊,選擇在今夜傷害你,不是因為你很重要。是為了影響晏相。”

  “同理,我奉華英宮之命前來,是為了讓晏相不受影響。”

  “晏公子莫要生出什么誤會。”

  “還有,請稱柳姑娘,或者柳樓主,哪怕全名‘柳秀章’。”

  她轉身自往外走:“晏府家大業大,讓人說閑話不好。”

  晚風終于推攏了門,也間斷了晏撫看著蒼茫夜色的視線。

  這次告別很輕,但也很重。

  姜無量的金身佛軀,再一次砸上了銅門。

  大齊天子移履而近,拄以禮劍穿佛軀,但狠狠地釘在了銅門上——

  門上只剩姜無量留下的金身佛影,當然也被一劍擊碎。

  劍尖已經透門而出,天上的青石明月都見缺。

  皇帝慢慢地拔回長劍,銅鑄的大門也緩緩愈合。如活物之血肉,漸起心跳聲。

  就連這座大門,也已經“無量壽”……

  但皇帝始終壓著青石太子打!

  他于門前驟回身,一劍豎劈,已在微塵芥子中,斬出渺茫一縷光,把躍遷在無盡微塵世界里的姜無量,再次斬回人間。

  抬起一腳,踹在其身,將之踹到了地上,剌出長長的溝壑,發出一連串的鐺鐺鐺鐺金鐘般響。

  “你就只有這樣?”

  皇帝呵然:“你就只有這樣!”

  帝眸一視,天地固結。帝靴踏下來,便有金磚地裂,裂隙深不見底,仿佛直通幽冥。

  姜無量貼地的身形又消失了,嵌留在地上的佛影被踩為碎光。

  隨著皇帝抬靴,地裂也愈合。

  整座東華閣,都像是有了生命!

  齊天子面無表情,隨手一抖,不回頭而回劍——人往前走,劍尖后赴。

  恰在流光過隙一瞬間,時空推門,有金身佛降。

  轟轟悶雷響。

  瞧來輕飄飄的禮劍,已經貫入這尊金身佛,颯颯飛濺金色的血。

  悶雷聲正是金身佛的瓦解。

  姜無量已脫金身而走,落在白玉欄桿后,以手架之,微微喘息。

  只有真正站在這個男人的對立面,才能明白姬鳳洲那句“姜述一生無敗績”的含金量。

  他于青石宮里坐禪四十四年,毫無疑問的有登圣實力,又身懷無量壽,可以完全放棄防御,專注于進攻,可以招招式式不惜死,把搏命的手段當做常態來用……

  理論上超脫之下他是無敵者!

  可他還是在姜述面前節節敗退,從頭到尾被壓得抬不起頭,直不住腰。

  他全知盡知,他明白姜述要做什么……可是他擋不住!

  他為慧覺者,有無窮的手段可以取用,可無論以什么方式進攻,姜述一劍必破。

  一個爆發殺意,不再留手的大齊天子,讓人完全想不起來他的尊貴、他的明睿,只有排山倒海、無窮無盡的威嚴。

  這是一柄在腥風血雨中殺出霸業的劍。

  姜無量從來都知道它的鋒芒。

  但卻是第一次在真正意義上面對。

  “您在我心中一直是帝王的極致,我自問當國之后也難以超越您多少。”

  “但東國皇帝這條路,您已經走到盡頭了。”

  “未來應當屬于更廣闊的想象——”

  姜無量說著,將手倚的白玉欄桿握成了白玉長戟,橫空一攔,截住了劍鋒:“無量佛帝,才有無盡歡喜,才可以讓國家更上一層樓!”

  他的身外有八條天龍虛影,又驟降四尊護法天王像。

  大齊皇帝卻摧枯拉朽地殺過來,一劍白玉成屑,一劍天王天龍都幻滅!

  齊天子一劍斬飛了長子的手臂,一抬手抹掉了空中的金血。

  “你固有無量之壽,但無量的時間并不獨屬于你。”

  “姜無量,這一夜就要過去。”

  “你要怎么面對泱泱東土,億兆東國百姓?”

  平天冠旒珠搖動,皇帝看到姜無量的容顏在簾隙中隱約。

  斷臂又復原,佛血復滋長。

  身上的青衫籠著金輝。

  他雙手合十,他說:“父皇……見諒!”

  東華閣里老僧撞鐘聲聲響。

  東華閣外的廣場明光如洗,只有丘吉靜靜站在檐下。

  他仰頭看著青石月色,見其忽圓忽缺,忽晦忽明。

  整個世界也像是隨之進入了幻境,搖搖晃晃。

  在某一個瞬間,他看到齊國的版圖之上,秋陽郡乍起一片白,他側耳聽刀,如聞雄雞一唱……于是籠罩整個齊國的漫漫長夜,也被微光挑破一隙。

  他知道不能再等。

  他雙手合十,低頭頌曰:“南無至心歸命禮西方阿彌陀佛——‘現在西方去此界,十萬億剎安樂土,佛世尊號阿彌陀,我愿往生歸命禮。’——愿共諸眾生,往生安樂國!”

  其人身上的秉筆太監服,一時為光所染。

  他仿佛一尊光織的人,在東華閣的門口獨自輝煌。

  然后那青石明月之中,又有禪聲在頌:“南無至心歸命禮西方阿彌陀佛——成佛已來歷十劫,壽命方將無有量,法身光輪遍法界,照世盲冥故頂禮’——愿共諸眾生,往生安樂國!”

  茫茫諸世,無窮虔聲,聲聲交迭,故往無窮。

  但聞頌聲曰:“南無至心歸命禮西方阿彌陀佛——‘智慧光明不可量,故佛又號無量光,有量諸相蒙光曉,是故稽首真實明’——愿共諸眾生,往生安樂國!”

  終于在臨淄某處,有一顆紅丸飛升。

  飛在空中即轟隆,轟隆聲中宮闕展開,左右憑翼。

  此宮殿虛實相迭,綿延難計其廣。

  外見是宮殿群落,里窺有廣闊世界——

  瓊樓玉宇,碧璽白墻。倏飛紅鸞,靜游紫鴛。

  絲竹不絕,歡歌永徹。

  男女老少紛游其間,各有所樂。人人歡笑,不見愁緒。

  此極樂之宮也,人間極樂仙闕!

  仙人時代的橫世仙宮,現存仙宮里面,實際經營歲月最為久遠的一座仙宮。洪君琰的凜冬仙宮都是幾回破碎再重建,唯獨此宮,在漫長的隱晦歲月里,一直潛蹤暗長,歡樂無窮。

  它也是西方極樂世界的最后一塊拼圖!

  一時飛在道武天尊的虛像上,飛入青石明月中。

  永恒的青石宮幻境前,姜無憂橫戟當門,親口聽得兄長嘆息,見得宮門沉默。相信這漫長的夜晚即將過去,很快就能看到天光。

  可她不知為何,忽然心悸,感到憂傷,嘴里有腥甜的味道。

  大楚帝國角蕪山,楚國皇室龍興之地。

  多年封鎖,亦不以木石為妝,不曾大興建筑……山上荒蕪久矣。

  歲月漫長,卻有一座破廟,靜受風雨。

  此廟不知何時所建,不知何人所立。瞧著像是過了很久,卻又有近些年新建的感覺。新舊錯雜,十分矛盾。

  有時它并不存在,有時它明確立住,所以廟中香火也斷斷續續。

  破廟之中空空蕩蕩,只有一尊風雨太久,金粉早褪,已成深褐色的泥塑佛像。

  佛牌字形模糊,隱約梵跡,在今夜忽然清晰,其曰——

  “世自在王佛”!

  楚烈宗去須彌山之前,曾來此山靜坐。

  三分香氣樓多年以來一直在楚地經營。

  三分香氣樓悍然脫離楚國,卻沒有被楚國趕盡殺絕。

  三分香氣樓在離楚的同時,還為楚國落下棋子,幫助楚國掃平了南斗殿,甚至羅剎明月凈親自出手,抹殺了越國高政!

  因為三分香氣樓,一直都在楚烈宗的掌握中。

  楚國和三分香氣樓的合作結束了,楚烈宗熊稷和羅剎明月凈的合作卻還在繼續。

  所以有三分香氣樓赴齊。

  所以有熊稷入須彌山為“永恒”。

  而在無量佛經的傳說中,世自在王佛……是阿彌陀佛前身法藏比丘之師長!

  古往今來合一夢,天下都尊無量佛。

  洗月庵中,一座座“先菩薩”的靈位,競相亮起。

  在這座燈意師太不得不遠走入紅塵的廟宇,這個被天妃所占據、但天妃此刻陷在天外的地方,亦有頌佛聲:“南無至心歸命禮西方阿彌陀佛——解脫光輪無限齊,故佛又號無邊光,蒙光觸者離有無,是故稽首平等覺——愿共諸眾生,往生安樂國!”

  遠在懸空寺,號“命運菩薩”的苦命大師,在佛鐘之前靜佇良久,終于他也合掌低頭,禮曰:“南無……阿彌陀佛!”

  世尊已入滅。

  釋迦不復聞。

  中央佛,禮敬西方佛。

  三鐘響,天下鳴。

  東華閣中,大齊天子揮劍殺佛,殺得姜無量一次又一次傷軀損道,可他的復原速度卻是越來越快。

  天子之劍殺滅光潮無盡,可是光潮退去又涌來,一潮還比一潮疾。

  終于東華閣里璨光如明晝!

  當大齊天子再次一劍貫進姜無量的心口,他已經雙掌合十,不再退走。

  任由劍氣在佛軀內部肆虐。

  任由天子之殺對決他的永壽。

  “人間東土,天上極樂。”

  “自此以后。”

  他說:“天下事我以西。”

  “面西即拜我。”

  “面東而我在東國,是亦東天子。”

  “無論西東,不分古今,是稱‘無量帝佛’!”

  此刻已超脫。

  祂是無量光,無量壽,無量……阿彌陀佛!

  威神光明,最尊第一。

  祂也將是大齊天子,東國皇帝,一躍而為現世六合天子最有力的競爭者。

  祂已成佛,還要為帝。

  超脫為帝,不是以之助力,而是戴上枷鎖。

  億兆國民,無盡因緣,會拽著你往塵世墜落!

  洪君琰在草原上所言的對付超脫的辦法,姜無量在這里自吞苦果。

  于是你要明白——

  祂一定有遠勝于自身永恒的理想。

  故要付出永恒的自由。

  永恒的阿彌陀佛敬于天子:“請陛下退位——愿將您奉尊過去。”

  皇帝看著長子的眼睛,看著已經明確的西方極樂世界,他當然明白這一切。

  但他只說:“古來太阿之柄,無有明皇倒授!朕也未嘗……殺不得一超脫!”

  文中出現的頌文,是曇鸞法師《贊阿彌陀佛偈》的原文。本來想自己寫,但怎么說……差點那種半俗半晦,似懂非懂的感覺。

大家周五見  閱文的活動已經結束,月底之前肯定能還掉加更。

  但我估計是下下周。

  友情推薦幼兒園一把手的仙俠新書《借劍》!

  前天閱文活動,大家聚餐喝酒,因為我酒量很差,他幫我喝了三瓶。這下不得不推了!

  感謝書友“150813184814685”成為本書盟主,是為赤心巡天第971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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