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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無量壽,無量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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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這一生最大的勝利是什么呢?

  戰功不可數,政績不可量。

  最艱難的路徑,應當是在姬鳳洲的注視下異軍突起,魁于東境。

  最輝煌的大勝或許是當年陣斬姒元……那位大道孤行之夏君。

  可是回想起來最深刻的歡喜,卻是尚在疆場的那一天,一身的血腥未散盡,聽到了女兒降生的消息。

  那時候他相信自己不止贏得了天下。

  作為君王贏得疆土,作為父親贏得家人。

  一生無憾矣,終能遂意此生!

  生女無憂,他開懷大笑。

  那是他與元皇后的第二個孩子,也是一個巨大的和解信號——

  這個女兒代表皇帝和皇后的感情仍然深厚,也代表皇帝與圣太子之間,又多了一條剪不斷的理由。

  所有人都覺得當朝圣君會與當朝圣太子和解。

  朝野煊赫的殷家,仍然會聚集在皇帝麾下。已經成型的太子黨派,仍然都是皇帝的忠臣。

  太子會匍匐在圣君陛前,贊美這場史無前例的大勝。圣君也會撫著圣太子的額頭,告誡他未來還很長遠……從此父慈子孝,政綱相傳。

  但自此開始的,卻是君臣父子之間關系的急劇惡化。

  征夏之前,圣君圣太子之間,尚可說只是就事論事,在對外政策上有急有緩,在戰爭方向上有所分歧。征夏之后,雙方在政治方向上就已經完全逆行!

  皇帝贏得了霸業,再不容許忤逆。太子卻堅持道路,不肯易綱。反倒是在天子格外霸道的時候,顯現自己極少示人的剛強。

  也是在那時候,朝野才知,那么寬仁溫柔的太子殿下,竟然有那么硬的一副脊梁。

  太子黨羽被一片片的拆解,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一夜之間支離破碎……皇帝幾乎是把太子身上的骨頭全都敲碎了!

  朝野敬仰的圣太子,仍然堅持自己的道路是正確的。

  你真的是正確的嗎……姜無量?

  “倘若今日是父親要去青石宮殺兒子,我相信無憂也會守在門口。她只是想以自己的方式,制止這場必然會發生的道爭——”

  姜無量看著面前泛起真心笑容的大齊天子,忽然說不下去,也笑了。

  這惱人的勝負欲呵!

  其實無憂出生的那一段時間,正是他這個圣太子失勢的時間。他沒有踏上父皇給他留下的臺階,自然就只能滾落丹陛。

  但那時候的東宮始終晴日朗照,他盡他的能力,不讓妹妹受一點風雨。

  直到無憂五歲那年,父子終于走到不可調和的那一步,他捏了捏無憂的小臉,說自己就要遠行。

  遠行不過是從宮城的這一邊,搬到宮城的那一邊。

  不過是間隔幾堵冷落的墻,一扇沉默的門。

  但從此是天各一方,本該永不相見。

  可究竟是因為什么沒有死去呢?

  是因為皇帝心軟,愛惜長子,只廢不殺。

  還是因為身陷死局,冒死躍遷,已得無量之壽……天威雖重,終究投鼠忌器,恐怕動搖國本?

  或許都有吧。

  但望海臺已經建在了枯榮院舊址上,東海之勛,日夜碾磨枯榮之德。歲月如刀,他再不起身,就再也不會有人記得那些人。

  那些所謂的“太子黨羽”,那些禪修,那些對于國家未來有所展望的人,那些只是單純的為了和平理想,為了極樂理念而奮斗的人……

  雖有時光漏斷于檐前,又被青石磋磨著志氣,不敢忘也。

  在這紫極殿旁邊,在這見證了齊國威嚴,也描述了當朝天子的東華閣……兩個爭龍奪鼎的人,明明已拳掌對轟,劍拔弩張,卻莫名其妙的笑了起來。

  父子兩人有多久沒有這樣相視而笑?

  久遠到……像是從來沒有。

  笑著笑著,笑容散去了。

  像是微風皺面的一池春水,終會因為風的離去而平靜。

  變得清澈,變得冷冽。

  姜無憂會一直待在青石宮的幻覺里,直到這漫長的一夜最終過去。

  東華閣里對峙的父與子,君與臣,中間再沒有阻礙了。

  沒有人會提著戰戟站在他們中間,說今日以我為門檻。

  沒有人會握著他們的手,說你們是父子,沒有解不開的結——

  解不開的結,是存在的。

  姜無量怔然看著前方,仿佛看到一位母親的淚,在冷宮殿上,點滴到天明。

  “同朕道爭?!”

  “鎖在宮中潛修幾十年,你也是有資格說這話了。”

  皇帝的聲音如雷霆行于九天之上:“你姜無量何道益于天下,膽敢與朕言路?”

  他的拳頭往前推。

  東華閣內驟暗幾分!

  仿佛他的拳頭驅逐了光明。

  而真切的在這暖殿穹頂,垂下絳紫色的龍須般的幔帳。像傳說中開天辟地的神龍,在人間偶露鱗爪。

  神龍不可見。

  于是天子不可近。

  姜無量一步就已經抵達的皇帝身前的位置,這時候空空蕩蕩——絕對意義上的空。

  此處的一切禪意真意,理想光明,都被毫不留情地驅逐了。

  姜無量遂被轟飛。

  本已撐天的身形就此倒飛過長案,而后更遠,空曠殿堂似乎成了迢迢銀漢。

  銀漢相隔,是永不允許再靠近的距離。

  這一刻的皇帝身上,不再體現半點人性的柔軟。

  他無比的冷漠,絕對的高上。

  掌托無限的姜無量,竟被一拳轟到了殿門上。

  他在視覺意義上,干癟得像是一頁紙。

  姜無量著青衫的身形,如一張掛畫,貼合了緊閉的殿門。發出悠長的、老僧敲鐘般的響。

  今夜的東華閣是死寂的。

  喧囂的臨淄城,并不向這里透出半點聲響。

  太暗了。

  皇帝的眼睛都沉進陰影里,其間的意義變得晦澀,無法看到他的表情。

  皇帝的兒子是兩幅畫。

  一副石刻的屏風,眾生的圖卷。一副銅門的掛畫……佛的刻像。

  “父親!”

  掛在門上的姜無量,垂首說。

  “父皇!”

  齊國的廢太子,像是懸掛在銅門上示眾的囚犯,慢慢抬起頭來:“大齊天子!”

  他連喚三聲,一聲比一聲重。

  于是東華閣里有了聲音。

  他在厚重的銅鑄的大門上,輕輕一抬他的手,發出清晰的“咔咔”的響。

  自這銅門上拔出自己,如同拔出泥淖,掙出苦海——其身周竟然泛起一周神鬼泣拜的虛影。

  不是游走人間的神與鬼,不屬于修行道途的分支。而是先天之神,后土之鬼,是天地法則的一種體現。

  倉頡造字天地哭,世尊成道神鬼拜,這是一種偉大意蘊的彰顯。

  姜無量從銅門上落下來,留下一道深嵌的人形。人已走了,人形還在東華閣緊閉的大門上熠熠生輝。

  當這位廢太子門前站定,于大殿的盡頭再次仰看天子。

  他身后的那扇銅門,竟然發出裂帛之聲——這聲音清楚得如同絲綢之裂,但給人沉甸甸的感覺,仿佛天幕被撕開。

  厚重的銅門整個揭下來一層,仿佛真個揭下一張掛畫。唯獨是嵌在銅門上的人形,不復姜無量貼上去那樣大張其手,而是已經雙掌合十,禮敬南無。

  剎那寶光生。

  黃銅璨金,儼然已是一張鎏金的佛陀掛像。

  把它掛到現世任何一個寺廟里去供奉,都不違和,都能接納香火,而它實質上只是姜無量的一個背影……

  近乎于佛!

  漫長的四十四年,是終于放下國事,無時無刻的修行。

  天生的佛子已不止于佛子。封門鎖院的青石宮,像是佛陀成道的坐蓮——

  此刻它在臨淄上空綻放,如月亦如蓮。

  攔在月下的道武天尊,倒更像是月蓮的護法神靈。它真實存在,可如此虛幻。

  東華閣中的姜無量,就在這樣鎏金的佛陀掛像前,靜合其掌,豎于身前。

  不知何來低沉的回響,東華閣的紫微中天旗,已經繃直如旗槍。

  “兒臣并不以為,兒臣走的不是正路。”

  “無憂說她在意她五歲時的心情,她是對的。”

  “您說君心是天下之心,您是對的。”

  “但您錯過嗎?”

  “這世上正確的人有很多,有多少個人就有多少種正確。但能夠允許錯誤的人,并沒有幾個。因為正確是自己的,錯誤是他人的——你我之分,無處不在。天下之隔,在于天下。”

  “我姜無量要讓正確的事情都發生,讓錯誤的事情也有容身之地。讓諸天沒有痛苦,讓世間極樂,一至于永恒!”

  此刻他說話如洪鐘,抬步似登天。

  他和天子之間的距離,明明已經被那一拳轟出了天塹,他的步子卻在縮短這一切,倏而近矣又近矣,步步生蓮,以蓮補天。

  最后是一片蓮海,鋪滿了東華閣。

  “太空,太大,太虛假!”

  皇帝只用目光,就劃斷了蓮海的蔓延:“你尚不如安樂伯。至少他在亡國之際,還知道去掘禍水。在亡國之后,明白第一步該去貪歡。你只能抱著虛捧的日月,整夜的幻想,看來青石宮的高墻,并不能阻隔虛妄。你心里的野草,比青石宮更荒涼。”

  姜無量在蓮上走:“因為它看起來不可能實現,所以才顯得空,顯得假。”

  “但是父皇——”

  “在齊國挑戰您,在這片您已經建立至高威望的土地上,成為超越您的君王,應當也被視為不可能的事情!而我將做到。”

  “安樂伯的確有具體的步驟,我只是站在您面前。但僅僅站在您面前,就已經是弟弟妹妹們都做不到的事情了,不是嗎?”

  “無論文治武功,您都已經知道我能做到。”

  “開疆拓土,并神陸,匡諸天,這些都是因循舊跡的事情,兒臣不會做得差了。”

  “可是父皇——”

  “真正的宏圖大業是什么?”

  “唯有一個從未實現的世界,一種從未誕生的想象,才是兒臣應該奮斗的事情!”

  蓮花一朵朵開了!

  再看姜無量身后的銅版掛畫,此刻輝輝燦燦,金華明朗。

  有天女相,天龍相,阿修羅,夜叉眾生……

  那只是一張銅版掛畫嗎?

  分明一個黃金世界,一個偉大篇章。

  “佛”的真意,“西天”的雛形!

  一個世界正在誕生。

  “父皇!”

  “母親哭死在冷宮,您真的無動于衷嗎?無棄帶著寒毒離開紫極殿,您真的沒有心疼嗎?”

  “您已經握權天下,貴極人間。這樣的事情,為什么一再發生?”

  “尊貴如您都不能避免痛苦,您真的相信,您治下的百姓,都能過得幸福嗎?”

  “為什么不讓痛苦的一切,都終結在過去。”

  “為什么不放開手,讓兒臣創造極樂的未來!”

  此刻姜無量身前正有蓮花生,身后正在誕生佛土。

  他那張完美繼承了今天子和殷皇后容顏優點的臉,竟然寶相莊嚴,已沐金光。

  他真像一尊佛!

  當他說“過去”。

  敏合廟里,廣聞鐘轟然作響!

  大牧王夫、禮卿趙汝成倏然而至,但看著緊閉的廟門,以及廟門上神冕大祭司留下的鎮封,一時擰眉未語。

  他尚不能知,此鐘為何而鳴,神冕祭司又留下了什么布置。

  而已經很少有人記得,正是當年青石太子出使草原……將廣聞鐘留在了草原上。

  于過去,為今朝。

  當他說“未來”。

  須彌山上,鐘聲悠長。

  一臉福相的永德山主,靜坐于知聞鐘前,沒有說話,也沒有動作。

  臨淄東華閣里,大齊帝國的皇帝,仍然站在那里,審視他的長子。天南地北的鐘聲,并不能讓他皺一下眉頭。

  他安靜地聽著,只說:“連三歲小孩都知道,這不可能實現。”

  “如果是大家都知道有可能實現的事情……”姜無量反問:“那怎么能算宣之于口的偉大?”

  齊武帝曾說,警惕他人之口所宣稱的偉大,唯恐自身成為代價。

  姜無量要超越齊國歷史上一切帝王,亦故意點明此句——他要成就一種真正的偉大。

  無妨宣之于口。

  在極樂的世界里,不會再有人成為代價。

  蕩魔天君姜望所辭的楓林城,不會再重演。秦廣大君尹觀所離的下城,會有一個真正屬于它的名字,不會再居下,因為無有上者……

  生老病死別離苦嗎?

  此后眾生都逍遙。

  這真是極度理想化的理想,比之世尊“眾生平等”的理想,都要更極致。

  姜無憂想當皇帝,是想赦免她的兄長,保護她的父親。

  不能說因此她就不能成為一個好皇帝。

  她曾說‘使百姓樂其業,使修者如穗苗’,此即德治之功。說明她是真正重民重本。

  但想要帶著齊國實現六合,超越古往今來所有的國家,僅僅是這樣,還遠遠不夠。

  她缺乏對于億兆百姓的遠大理想。

  她雖然有開道武新天的氣魄,本質上更懷念尋常百姓家的燈火可親。

  而姜無量……

  姜無量的理想過于遠大。

  遠大到姜述這樣雄心勃勃、敢做敢想的君王,也覺得遙遠,覺得不切實際。

  “你要粉身碎骨,你要為理想殉道,出得此門,隨便你怎么去死。姜無量——”皇帝龍袍飄蕩,一指殿外:“齊國不會跟你陪葬。”

  “我會先實現父皇的理想,再貫徹世尊的理念,最后追逐極樂的可能。”姜無量的秩序始終不曾動搖:“父皇,我也姓姜,我是齊人,我生長在這片土地上。”

  “你姓的是佛。”皇帝道。

  他從袍袖中探出手來,五指一合。那懸在縵鉤上,僅為裝飾用的長劍,便落在他手中。

  握劍的這一刻,金戈鐵馬,紫微龍吟。

  萬萬里大齊疆域,似神龍于淵,未動其身,先醒其意。

  仿佛這片土地才驚醒,才驚覺當今圣上是怎樣一位殺伐天子。

  他已經很多年沒有拔劍!

  現在卻是對著他的長子。

  “朕的理想!輪不到你來實現——滾遠一點!”

  他握劍即已橫。

  鋪開滿殿的蓮花,一時都飛起,似是一劍將這無盡之蓮都斬首!

  光褪去。

  如同大海退潮。

  今帝之于青石太子,唯以二字。

  一字曰“廢”,一字曰“逐”。

  廢在青石宮,逐出東國外。

  四十四年前削其名位,四十四年后永不相干。

  “倘若政綱有繼,朕會把六合留給你”——

  這句四十四年前他沒有說出口的話,四十四年后他仍然沒有說。

  姜無量身上的佛光被斬斷!

  光線仿佛是真實的觸須,在半空掙扎著被絞碎了,星星點點如飛螢。

  “我不會走。”姜無量站在飛逝的星光中,一時如覆雪:“因為在這片土地上,佛已經誕生。”

  飛逝的星光匯聚成星河,浩蕩奔涌仿佛擾動了時光。

  然后一幕幕歲月在其中變幻……這些星光竟然化作一條歷史的支流!

  歷史長河,仿佛他的長披。

  在今夜的東華閣,他一進再進。他一再的躍升。

  皇帝的眸光一霎燦亮,將這所有的歷史都括在眼中,手持長劍劈斬,大袖翻卷:“百家歸流,都在皇權之下!”

  此時的臨淄夜空,長夜無星辰,但紫微龍吟又陣陣。

  漸有星輝流來,高舉于中天,飛起一顆紫色的星辰——

  真正的紫微星,也被囚在乞活如是缽,封鎖在古老星穹。

  但齊室并不因紫微而貴,是紫微星因齊室而尊。

  當今大齊天子,就是古往今來最明亮的紫微中天之“太皇”!

  此般星辰在今夜,將那青石之月也壓下。

  千家萬戶的“我佛”,怎及億兆齊民的“永壽”!

  一時拜聲壓頌聲。

  東華閣里的姜無量只是垂眸:“眾生平等,盡懷圣佛之心。”

  光影驟折,夜空中青月化佛,掌拿紫微神龍。

  東華閣里姜無量亦探掌,去抓那柄宰割江山的天子劍。

  佛光是無窮無盡的。

  天子斬退一潮,又有一潮來。

  東華閣里光潮反復,像是無常的命運。

  而姜無量的手掌已經抓住那劍鋒——瞬間就被劍氣絞碎。

  可他的血肉手掌立刻又生出!

  越是強大的存在,越難以修復道軀的傷勢。

  姬鳳洲都有伐一真之隱傷,姜述亦有征天海之留患。

  可這條定律在姜無量身上似乎并不成立。

  他的手掌頃刻已被斬碎九百次,又九百次都復原,終究一把抓住了劍鋒,發出金鐵鏗鏘之響!

  此即……無量壽。

  姜無量是在三八九九年開始囚居青石宮,但他被廢掉太子名位,卻是在三八九三年……枯榮院也被夷平在那一年。

  在天子大肆清洗太子黨羽的時候,姜無量獨坐深宮,石破天驚,修成無量壽。

  比之于凰今默的鳳凰涅盤,這是另一條道路的不死。

  或者說這才是真正的不死不滅,因為他本就不會死,不必有復生那一步。

  更因為,凰今默無限復生的力量,來自于凰唯真的給予,永遠不能超越凰唯真而存在,她甚至是永遠地停在了神臨境。姜無量的無量壽,卻是向內自求,多年之前就絕巔。

  天下百姓稱頌圣君,祝愿天子的“永壽”。

  在他身上真實存在。

  當年的確有不少“請誅”的奏章,皇帝一概沒有批復。

  一邊大肆清洗太子黨,一邊不以刑威加于青石太子之身,朝野都在揣摩和觀望。

  皇帝當年有沒有想過真正刑殺青石太子?這問題大概永遠不會有答案。

  但毫無疑問,他當年若想徹底殺死青石太子,需要損用海量的國勢來消磨,甚至要到“動搖國本”的程度!

  “父皇——”

  姜無量的眼睛抬起來,此刻佛眸已成,其間顯現世界生滅,不斷幻轉:“太廟今夜不偏幫,列祖列宗看著你和我。”

  “望海臺已靜默。”

  “觀星樓正懸燈。”

  “我們就在這里,為國家爭個未來。”

  臨淄城里,皇宮之外最重要的三個地方,都已經被青石宮的人拿下了!

  分別代表祖命,神命,天命。

  偌大齊國當然還歸屬皇帝,但作為曾經齊國的“圣太子”,青石宮打在關鍵,將這萬里神龍暫時定止……讓勝負只局限在東華閣中。

  “好。”

  皇帝的表情在陰影中沉晦。

  “那就不‘逐’了。”

  在姜無量那不朽的手掌中,皇帝一寸一寸地拔出長劍,如同將之拔出劍鞘。毫無保留的殺意,這時才宣泄——

  “殺!”

  “將有大事發生。”

  長樂宮慣常夜得很早,宮人各自安枕。只有幾個值夜的人,還在認真地感受靜謐。

  躺在床上,姜無華忽然睜開眼睛。

  他太平靜。表達一種揣測的時候,像是描述一個預言。

  旁邊的宋寧兒,正靠在床頭看一本閑書。她一向睡得晚,總要以此伴眠,而夫君早睡早起,生活十分規律,堪為貴族典范。

  “嘶——”她咋舌。

  這本寫的是瀟灑多金的小公爺,愛上巷口賣炊餅的大嬸……劇情正進展到關鍵階段,即將私定終身。兩人的愛情故事可歌可泣,蕩氣回腸。偏偏這時候今科狀元橫插一腳——其是炊餅大嬸打小收養的棄嬰,從來以姐弟相稱。一直到當朝宰相榜下捉婿的那一刻,狀元郎才發現自己內心的情感,決定跟隨自己的心。

  此事還不大嗎?

  那些窮書生富小姐的套路,她早已看倦了。

  姜無華早已習慣了太子妃的不在狀態,自顧道:“三九三三年黃河之會期間,博望侯夫人曾送了柳秀章一盒桂花糕。”

  “他們認識?”

  宋寧兒正看到小公爺與狀元郎見面,書中兩人彼此都是一驚。原來三年前他倆化名求學,一見如故,約為異姓兄弟兄弟。曾約白首相知,如今為愛拔劍……何等精彩。

  姜無華解釋道:“那盒桂花糕是宮里賞出去的,取材于宮里那株老桂所結的桂花。”

  他強調:“已故殷皇后最喜歡的那株香雪桂。”

  平心而論,他的母親不是一位多么有心胸的人,說是國儀天下,常常落眼小節。已經成了皇后,仍然計較錙銖——用前皇后喜歡的桂樹,讓人做前皇后常做的桂花糕,賜予臣屬為節禮……

  這事兒做得姜無華沒眼去看,但他也并沒有規勸。

  因為一位不夠開闊的皇后,是他這個太子身上不多的漏洞,亦是皇帝隨時能夠拿捏的把柄。

  真要把母親勸好了,讓父皇想著去尋其它把柄,那才叫麻煩。

  “殷皇后”這三個字,總算驚醒了宋寧兒。

  作為當今太子妃,今皇后的好兒媳,自是不便表態。

  壞話她說不出口,好話不該她說。

  將滿腦子的情愛文學都趕走,開始思慮這萬分兇險的現實宮斗。

  思考了一陣,她問:“這說明什么?”

  “青石宮和羅剎明月凈之間存在某種關系。”姜無華淡聲說:“雖然我不明白博望侯是怎么想到的,但他想對了。”

  宋寧兒捋了捋線索:“羅剎明月凈是從洗月庵出去的……”

  “她的師父是燈意師太,那是最初的羅剎女,也是天妃之前的洗月庵主。”

  “天妃鳩占鵲巢,和武祖一起推動這位師太入世,建立三分香氣樓——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三分香氣樓是我大齊皇室的一步暗棋。”

  “但時光荏苒,滄海桑田,武祖去,天妃隱,這層關系也就淡了。等到羅剎明月凈接掌三分香氣樓,也就只有洗月庵還和她們有一定的聯系。”

  “青石宮那位正好修佛。他和羅剎明月凈有所勾連,也是說得通的。”

  “但繞過天妃去與羅剎明月凈勾兌……這真是明智選擇嗎?”

  自那次天海動蕩,姜無華推門洞真,這長樂宮的情報,便都與太子妃共享。

  說是從今往后,夫妻一起擔驚受怕。

  但奇怪的是,從那以后,太子妃反倒真個能夠享受生活。不用再裝天真憨態,反是真個生出閑情。

  美食閑書馬吊牌,樣樣得真趣兒。

  “青石宮和羅剎明月凈關系有多緊密,誰也說不清。青石宮里關起門來青燈古佛,那位究竟走到了哪里,我也說不明白。若是涉及道途,便沒有什么道理可講——而對天妃她老人家來說,龍椅上那個人只要姓姜,具體是誰又有什么區別?”

  姜無華嘆息:“況她今夜正陷于古老星穹,不涉人間事。”

  宋寧兒想了想:“柳氏女親近華英宮,近幾年執掌齊國的三分香氣樓,經營得很有幾分氣候……博望侯夫人當年特意將那盒桂花糕送給柳氏女,是博望侯想要提醒華英宮?”

  她歪了歪頭:“怎么華英宮不站在青石宮那一邊嗎?”

  “無憂向有爭龍之志,但青石宮是她抹不去的過往。倘若青石不言,于她沒有影響,一旦風云激蕩,這就是她必須要面對的問題。”

  姜無華道:“當初天海動蕩,父皇以方天鬼神戟血染超脫,送她道武一程……她也就失去了問鼎的可能。”

  “而博望侯這件事情,夫人不妨結合實際形勢來看。”

  “上一屆黃河之會,是蕩魔天君最危險的時刻,若非他魁于絕巔,又得仙師傳劍,以力破局,后果不堪設想。在這種情況下,博望侯做事的思路,要從破局有益的方向來想。”

  “彼時彼刻,他要怎么才能幫到蕩魔天君呢?”

  “我只能想到一點——”

  “向天子示誠,以‘重玄’二字,加注蕩魔天君身上的籌碼,以贏得天子支持。”

  現太子始終躺著,像是他這么多年從來沒有多余的動作:“他告訴華英宮與青石宮相處的尺度,告訴天子他知曉青石宮并不安分,而在青石宮和紫極殿之間,重玄家會永遠站在紫極殿這一邊。”

  “把這當做籌碼,父皇未見得會高興吧?”宋寧兒若有所思:“博望侯……根本就不夠忠誠。這難道不是人臣大忌?”

  “有的人因為忠誠才被重用。有的人因為自己不可替代的才能,必須要被重用。”

  姜無華悠悠道:“博望侯這樣的人,知世情冷暖,曉權謀陰陽,通兵略人心,未有扶于微末,怎么可能絕對忠誠?太聰明的人,如果沒有在年輕時豎立理想,就只會信仰自己的智慧。”

  “‘上位者’不是必須忠誠的符號,能用人才是‘上位’的理由。”

  “博望侯是有大智慧的人,他正是示天子以柄,告訴天子應該怎么使用他——他在乎的人都在齊國,齊國之外只有一個姜望。而姜望永遠不會提劍與父皇作對。”

  宋寧兒‘啊’了一聲:“所以父皇才會在觀河臺支持蕩魔天君?”

  “或許博望侯并不能動搖他,也或許真的有份量,誰說得清呢?”姜無華望著幔帳,眼神幽秘:“父皇的心思,不是我能揣測的。”

  能知天子之心,姜無華也不必這么多年如履薄冰。

  宋寧兒轉道:“夫君說將有大事發生……是指?”

  “顏敬。”姜無華認真說道:“三分香氣樓的香氣美人,畫師朱顏隱秘入境臨淄,被神捕顏敬察覺。而顏敬受人引導,這些年一直在調查枯榮院余孽——他幾個時辰前去了三分香氣樓,到現在還沒有消息傳出。”

  宋寧兒不覺得顏敬這件事有多大,但夫君特意提到了枯榮院……她斟酌著道:“既是北衙的人,不妨讓北衙去處理。”

  姜無華搖搖頭:“北衙是父皇直屬的衙門,我盯住就是極限,伸手就是越界。”

  宋寧兒想了想,又問:“那個引導顏敬的人是誰?”

  姜無華道:“曾經在枯榮院舊址提白紙燈籠的那一位……經由獨孤小。博望侯想讓蕩魔天君最忠誠的侍女,學幾分打更人的本事,他老人家便用這種方式,讓蕩魔天君交學費。”

  “可惜蕩魔天君正在神霄戰場……”宋寧兒‘啊’了一聲,又問:“青石宮和羅剎明月凈欲謀大事?”

  “他們的機會不多。”姜無華道:“或許就在今夜——不對,就在今夜。”

  說到這里,他坐起身來,開始穿衣。

  “不對,青石宮如果要謀這樣的大事,怎么會在朱顏這樣的小角色身上露出破綻?”宋寧兒靠坐床頭,手壓閑書,陷入思考:“倒像是……”

  “像引蛇出洞?”姜無華問。

  “對!”宋寧兒用力點頭。

  “大概青石宮也想看看華英宮的態度吧。”姜無華說:“畢竟他們一母同胞,感情不比旁人。”

  “那夫君你……”宋寧兒看著他。

  姜無華慢條斯理地穿好衣衫,套上靴子,隨手取過平時為宋寧兒修眉的那柄小刀——

  “我不以重利養宗親,故不為宗室所重。”

  “我不以武略結天下,故將士不聞賢太子。”

  “我不曾盯著青石宮,因為知曉自己的視線應該在誰身上。”

  “我不曾著眼天下,因為‘視天下’是天子的事情。”

  “為子不逆父,為臣不僭越。”

  “這天下是規矩的,我便規行矩步。”

  “但有人不肯規矩了,夫人你知道嗎?”

  大齊帝國的現太子,輕聲笑了笑:“他要引蛇出洞……孤也該,潛龍騰淵。”

  這話說得非常平靜,但長夜之中,似有鋒鏑之鳴。

  長樂太子姜無華,沒有經歷齊國風雨飄搖的時代。

  他比姜無憂年長一些,但也有限。

  前有圣太子姜無量緊握國柄,諸弟妹都頑童一般。待他廢在青石宮后,齊已如日中天,大齊天子乾坤獨斷,再不讓哪個孩子代掌朝綱。

  他作為太子,安坐長樂宮,不事征伐,也沒有多少處理政務的機會。

  從來鋒芒不露,一向溫良恭謹儉讓,所以大家也不知他的刀術。

  他有兩把刀。

  一柄修眉刀,名為畫眉,用來為夫人畫眉,也以此畫天下。

  一柄廚刀,名為治大國,取義“治大國如烹小鮮”。

  前者常年不出臥房,后者從來不離砧板。

  今夜帶刀出門,是這些年未有之事!

  他一轉身,太子妃已跳下床來。

  睡衣單薄,赤足飛雪,卻氣勢洶洶。

  姜無華笑了笑:“夫人實力有限,為我披甲即可,可不要出來逞強。”

  “宋寧兒確實沒有無憂那樣的勇力,更論不上李氏鳳堯的軍略。”太子妃握住粉拳,鼓足氣勢:“但也要讓天下人知曉——太子妃的態度!”

  “煲一盅湯。”姜無華揉了揉她的腦袋:“我回家喝。”

  他轉身往外走,身上漸有光。

  就此出宮去。

  長樂宮一霎明如晝。

  已將祠堂作明堂,管東禪低下頭來,靜靜看著自己的手。

  掌心有一道刀口,并不深刻,乍看只如掌紋一般,但畢竟是斬裂了。

  憑借佛國的力量,他已近乎永生,可壽元流逝的感覺,是如此清晰,讓“近乎”變得遙遠,變成天塹。

  “真不愧是浮圖最看好的人啊。”

  他感慨道:“你已如此。若是浮圖還活著,難以想象他會到什么地步……必定不輸于今日你我。”

  他的刀術是天下一絕。

  曾替齊國斬下多少敵顱。

  他改良了齊國自武帝時期延續至今的軍隊基礎刀槍,讓齊之勁卒在凡夫階段就“勝天下一毫”。

  正是這些點滴之勝的累積,無數能臣名將對于家國的貢獻,才造就了今日威震天下的齊九卒。

  可九卒尚在,故人卻凋零。

  當年的親密戰友,如今生死相隔,他來到這重玄宗祠,又何嘗不感慨。

  曾經一起并肩作戰,為共同理想而奮斗的人,正長眠在東海,奉靈于眼前。更多的那些……連宗祠都沒有,后無來者,祀無香火。

  面前的重玄褚良在咳血。

  手中提著那柄名赫諸國的兇刀。

  “家兄已經死了。”重玄褚良道:“是青石宮里的那一位,丟掉了這種‘如果’。”

  “過去種種,皆成今日。”曾經的樓蘭公,慢慢說道:“我們回來,正是要彌補曾經的一切,改變未來的所有。”

  “褚良。”

  他將五指合攏,已掩住那刀口:“我認真地邀請你,代表浮圖,加入我們。繼承他未竟的理想,完成他當年的遺憾。”

  重玄褚良眸光微垂:“家兄為青石宮而死,重玄家沒有對不起他姜無量。”

  “但他對得起重玄家嗎?”

  “我們能夠重新爬起來,靠的不是姜無量的理想。靠的是我們重玄家自己一代代的拼命,靠陛下所給予的寬宥!”

  “我伯父云波公白發披甲、為國而征的時候,我三兄重玄明山戰死的時候,我重玄家一代代走上戰場證明自己的時候——青石宮在哪里呢?你們的理想在哪里呢?”

  大齊定遠侯咧了咧嘴,又瞇起眼睛:“本侯看不到啊。”

  管東禪嘆息:“太子殿下有任何安排,都會招致更嚴酷的打擊。他什么都不做,圣上才會給你們機會。”

  “你們什么都不做,倒說得像機會是你們給的!”

  重玄褚良冷呵一聲,后來就連這冷笑也咽下。

  “重玄明圖是我一生最為敬愛的兄長。”

  “我愿意為他做一切事情。”

  “但他已經死去了。”

  “重玄家還活著的每一個人。”

  “都份屬大齊名門,歸于天子治下。”

  “管東禪,我曾經也很尊重你。我也向你請教過刀術——”

  他再次抬起割壽刀:“你既為賊,我們只有刀尖相向。”

  哐當!

  祠堂大門關上了。

  夜色深遠,天光像是永不會來。

  祠堂門口的對聯,卻還能借著屋內映出的微光看清——

  “天下之重,擔山擔海莫重于擔責。”

  “人生何難?斬命斬敵豈難過斬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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