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霄世界像一顆孵在混沌海深處的蛋。
尚未破殼,就有強勁的心跳如鼓點,一再宣示自己的存在。更吞咽萬方,融洽諸天,直到如今……整個宇宙都在等它的一聲啼。
除了占據先手、胎結其中的妖族外,這些年來等著它孵化的諸方,都是隔著蛋殼聽生機。
十二年的光陰被提前抹去,
卜廉最后的留痕,也像是蛋殼上被擦去的污跡。
如今天門推開,早就應該敲碎的蛋殼,都化作世界養分。
茫茫大地山川河流,一寸有一寸的光明。在過往混沌時間里蘊養的一切————與世同孕的先天神靈,最初灑落在此的妖族種子,此世種種因緣下生靈覺性的存在,都陷在長久的共鳴中,貪吮著世界母親的恩允。
參天的巨木也并不孤獨,成群的異禽飛越林海。蠻荒巨獸仰頭嘯天,皮毛光亮的蹄獸在原野奔行……鼓著彩色氣泡的沼澤里,間有幾聲似蛙的鳴。
往天上看。
散發著淡淡金光的神霄之氣,忽集成云,云又聚海。
代表著最初與最終的劍,分開這海。太虞真君披身的道袍,成為神霄世界開放后,此界生靈于天穹所見的……第一縷白。
而又見黑。
那是一支有著鑄鐵色澤的黑羽,幾乎與那白色同時出現,像一柄匕首,一柄切開黎明的劍。橫羽之處,折光碎彩。剎那之后,翅展遮天!
天穹瞬間黯去,廣大的還在不斷擴張的世界,在同一時間失去了天光。
神霄大世界,就此迎來了開放以后的第一個黑夜…
這注定是一個漫長的夜晚。
“南無廣圣上尊佛!”
這一聲宏大的宣聲,宣告長夜的到來,落在神霄世界里,在這個世界埋下了菩提之種。
知了,知了。
此世從此有蟬鳴。
此后當有禪,源流此世,稱以法緣宗。
為族群而戰的大菩薩死去了,幸還活著的,會留下他的傳承。“唯知長夜,乃見光彩。”
黑羽化作翻天覆地手,那手一翻過來,便將那純粹得只剩鋒芒的劍光掩去:“菩提早開迦葉,慧覺乃見如來———神霄世界更驚逢,施主緣何匆匆?貧僧鵬邇來,靜候多時!”
鵬邇來!
曾完成過孤身往返混沌海之壯舉的絕世天妖,古難山上梵光遠揚的大菩薩!
姜望曾在妖界泅行時,聽到過這個傳奇的名字。
神霄備戰早就開始,對于這等煊赫一時的妖族強者,人族當然也并不陌生。至少李一都知他。
除了當代執教圣者“無染臥山”之外,這尊大菩薩就是古難山第一高手。
只是已經很多年不見消息,都有傳言已寂滅,卻于今日現蹤影。仍然是展翅便橫天,雄姿未減。
他口中所敬頌的‘廣圣上尊佛’,即是當初熊禪師座下十大法王里的第十位“蓮落法師”,又稱“摩訶蓮落”。
也即現在古難山所尊奉的第一佛主———“光王如來”。
李一并不說話。
沒有哪一句言語,能比劍的表達更簡潔。
鵬邇來的速度號稱“絕巔無跡,冠絕諸天”,可沒有哪一種速度,能夠快過“最初”。
就像今天,鵬邇來明明先知神霄將開,明明等在這里,卻只能跟無涯石壁前坐道的太虞真君一起黑白并舉于高穹……事實上慢了半個身位。
那一只遮天的佛掌,誠然帶來了長夜,未防已先有一縷劍光,生出指隙,游于鵬羽!
雖說佛法已無邊,可此劍先在岸。
人妖兩族于神霄世界的第一場交鋒,就從這偶然劍光劃破長空……如游電經天的夜晚開始。
今時舉世入夜。
只有電閃,不見雷鳴。
那些強大的先天神靈,或能感受這場戰爭的發生。卻也只有感受,只能遙窺。
天翻地覆,是絕巔的道爭。而后才是那遁在感官外、超出第六感的一劍,倏然殺入此門,入神霄而出神霄,渺渺不知何處去……也不知是否真的發生過!
黑暗之中,隱隱有一座黑色的十二品蓮臺升起。蓮臺之上,凝現一個虛妄的身影。
而后才窸窸,。泛起了一陣聲音的漣漪。
“方才……有什么過去了嗎?”其中一縷漣漪問道。
那是魔羅迦那靈熙華,有資格獨坐九品黑蓮的當世真妖的聲音。
有強者可以察覺那柄劍的經過,有的高手只是擁有一種感覺,而如靈熙華這般———雖則受享開族靈果,被稱許為最有希望登頂的妖族真妖,名字也擠進了天榜,卻是沒可能有任何感受的。
甚至“薄幸郎”這三個字的劍鳴,他都聽不得。
他的警覺,純粹是因為看到十二品黑蓮上,那尊夜菩薩的忽然眺望。
誰說察言觀色不是一種天賦呢?
自然是沒有回應的。
偌大神霄世界,都懾于天威而靜伏。
長夜裂光的戰斗,太快發生,太快進行,不停地閃爍以至于長久刻印在天穹,給人一種錯覺,仿佛它會永恒延續。
唯有窸窸,窸窸,窸窸……大批大批的似幽影般的存在,從黑暗中鉆出來,列成陣勢,飄浮于高空。
古難山自有八部僧兵,但以在神霄世界的先鋒開拓而言,再沒有比黑蓮寺鬼神八部更合適的。
尤其是半吞了虎太歲成道果實的“魔羅迦那”部……
此部點化于麂性空之手,完善于神霄世界,幾可說得上是神霄世界的本境生靈了,天然受世界意志青睞。理應在世界開放的時候,來此落葉歸根。
鵬邇來翅展遮天,魔羅迦那部整訓多時的精銳僧兵隨風入夜。
而這樣的近乎永恒的夜晚,正該有夜菩薩降臨,點化蒼生。
所以蟬鳴才起,黑蓮便奉……
麂性空!
古難山和黑蓮寺是道途見歧,生死必爭,多少年來已成世仇,在任何時候都要置對方于死地的。卻在這場神霄戰爭里緊密合作,由鵬邇來與麂性空聯手,一起為妖族先落一子。子落棋枰,一時黑勢。
這是最擅爭先的蟬驚夢,所推演出的最優一步。
古難山的執教圣者“無染臥山”,和黑蓮寺方丈“渡世 彌因”,親赴太古皇城,多少年來第一次坐下來對談。
妖皇全程未干涉,不僅把自己的書房讓出來,供兩位妖族佛宗領袖對談,還讓麒觀應親自提燈在門外,為兩尊暈染智光……
遂有今日。
“已經過去的不必再追————”
蓮臺上的麂性空,側耳細細聽蟬鳴,說話的聲音也慢下來:“做好你們自己的事情,扎根此世,建城筑墻。”
總是喜歡假笑的、與他敵對半生的蟬法緣死了,他當然是談不上難過的。
道敵不幸是道途見喜。
但不知為何,在這漫漫長夜,在這個終究以真身踏進來的充滿希望的神霄世界……他俯瞰山川河流,看萬萬里廣闊,再不見那張虛偽的燦笑的臉,竟然有些寂寥!
現在想來那真的是一種虛偽嗎?
他有千萬次的喋喋不休,對方千萬次的以笑臉承受。
以至于今夜他無話可說。
相較于丟失了知聞鐘、在古難山自刑自囚的蟬法緣,一手完善了鬼神八部、這些年不斷消化功果的他,已經拉開對方一個身位。
此前多少年相爭都難分勝負,甚至隱隱被壓過一頭,如今好不容易有了優勢,卻再也沒有機會了。
已經過去的……不必再追嗎?
山河今悵遠,菩薩亦惘思。
就在這時,長夜中的黯光,輕輕搖晃。
黑蓮寺的梵因,在因緣中蕩漾。奉于此夜的十二品黑蓮,忽然蓮開一時,佛光大放……又片片向下而凋敗!
蓮開是突然受到了攻擊,蓮敗是已經被剝落。
這是何等驚絕的一刀!
升在空中的佛陀天眼,一霎窮逐天地,于茫茫之世捕捉刀意。
如此才驚見。
在那黑暗中,探出一柄長刀。
它比長夜更黑,比死亡更暗,它是更干脆更堅決的一種結局,伴隨著虛空的破碎而到來,在世界的哀鳴中書寫。
于此漫漫長夜里,在這高上之穹。
以十二品黑蓮為中心,方圓千丈之空間……一霎碎如蛛網!
密密麻麻的裂隙,瘋狂蔓延。
像有什么啃噬空間的怪物,正以空間為食,如蟻蛀葉。
麂性空一掌推動密密麻麻的魔羅迦那部僧兵如夜潮泛遠,身在蓮臺驀回首,便在那空間裂隙的其中一處節點,以佛光斥退了隱晦的空間漣漪,終看到那身穿黑色冕服、手提黑色長刀的尊形!
此身沉毅,而威嚴如山。此形尊貴,而勢傾諸天。
冥土糾倫宮的執掌者,大秦帝國的秦至臻。
夜菩薩遇到了閻羅天子!
秦至臻吵架總是慢一拍,但他的刀卻總是很快。
秦至臻總是沉思而篤行,但對應神霄戰爭的預案,秦國早已做出。針對任何時間、任何形勢,都有完整的應對方案。
他秦至臻就是當下最好的選擇。行于虛空,臨于萬界。
此戰說來倉促,然則兵之常勝,無非“有備無患”。
秦有備,橫豎之刀備矣!
所以在神霄世界的這個夜晚,他竟然是第二個真身走進神霄戰場的人族絕巔。并且一來就是刀潑萬里的大動作,一刀裂空碎夜,直斬蓮臺,煉虛化佛!
“我道是誰!好小賊!”
麂性空竟然一見而笑,在長夜里窸窸的聲音,匯聚成虛妄而癲狂的梵唱:“觀河臺上失魁章,太虛閣里最無名。現世自困,冥世坐囚……你這八竿子敲不出來的蔫屁,難道今夜還想叫佛爺聽個響?!”
兩手一搓,無邊的黑線便垂落如經幡。
那些被刀光剝下來的蓮葉,被這黑線吊住,竟就飄蕩在空中,滌蕩出一圈又一圈的夜色暈影。
長夜便如海。
秦至臻一刀斬出來的空間裂隙,麂性空用夜色搓成的梵線來縫補。
已經被了斷的禪因,他又往秦至臻身上纏繞。
為閻羅天子披袈裟,要佛渡閻羅!
秦至臻拖刀而走,腳步直接而精準,將那無邊廣闊的夜空,具化為足可步量的橋梁——他腳下踩著的正是鐵壁,正是鐵壁橫夜,糾纏出的鐵索之橋。
世間有奈何橋,能跨陰陽之隔。他也一索攔江,兩索虛空橫渡。
“我固————”
他才開口吐出兩個字。
長夜里的窸窸。“佛 也是落魄了!竟淪落到與你小兒斗嘴,同你這朽木放對!說話!認輸求饒還要打草稿嗎?”
聲聞之道秦至臻也并不算弱,作為篤信萬丈高樓必 起于穩固地基的當世絕巔,他向來不允許自己有短板。但麂性空是和蟬法緣對罵千年的道行,于此有非凡造詣,瞬間就撲滅了他的聲音。
他又張了張嘴:“便以此刀———”
這回他多說了兩個字。
吱吱吱,吱吱吱!
天上地下到處是蟲鳴。
氣中蟲、水中蟲、心中蟲、虛空蟲、夜中蟲,自無而生有,于憂乃成怖……密密麻麻的黑點,不止攀爬在此方交戰空間,還蔓延到秦至臻的長刀,乃至于他的冠冕。遂成此……五蟲惡世!
“呆傻一坨,竟污我眼;頑石一塊,不如蟲糞!”
麂性空口舌不停,竟將口業作梵音。
探出手來,從氣中、水中、心中、虛空中、夜色中,都探出黑點所蜂擁群聚的大手,如五座五指之山!便此相合,圍秦至臻于其中。
一縷濁氣三萬蟲,噬人噬妖還噬天。
秦至臻張了片刻,還是把嘴巴閉上了。他從沒見過這么討厭的對手……比斗昭還聒噪!
他提起橫豎刀,不再走鐵索橋。
虛空自有路。他行至何處,何處便開。
鐵索如游龍,起而穿身,就此編為外甲。又以無衣纏意,織為內襯。
就這樣著冕服,披鎖甲,朝著麂性空而去,迎線不避,面蟲不走。天上地下八方之來者,迎著皆是一刀!
沒有什么能夠阻止他,他的步子并不快,但給人一種一定能走到終點的篤實感。
他往前走,一刀重過一刀,一刀快過一刀。
斬得密密麻麻肉眼難識的蟲尸,飄如霧雨。
不必言語!
反正所謂勝利的感想,他也更習慣,在殺了對手之后,再對著尸體宣讀。
麂性空所修之惡蟲觀,實在是吞天噬地的神通法門,可以說無孔不入,無隙不穿。通常一念纏身,必然噬盡血肉生魂。
偏偏秦至臻就是一塊實心的石頭,是一塊完整的鐵。
其內外無缺,周身不漏,無論多么微小的蟲,最多都只能貼在他的甲上,無法侵蝕他的道身。
并非鐵壁神通永恒不朽,是他秦至臻永劫不壞。
“好小兒,膽氣壯!本事雖無,愚識可口————且登蓮臺,與我分生死,送你見如來!”
麂性空端坐在十二品黑蓮臺,面顯佛陀忿怒相,似乎想要嚇退他的對手。秦至臻卻在行程過半的那一刻而驟停。
時機至矣……
天下名刀所謂橫豎者,此刻就真的面對麂性空,斬出了一橫又一豎。
咔咔咔,咔咔咔!
早已經遍生裂隙的空間,像一塊巨大的冰面被撞碎。
撞碎它的……是兩艘如遠古巨獸般,轟隆隆駛來的巍峨樓船。
這樓船也不甚稀奇,不過是在大秦帝國雄斷渭水、勢橫虞淵的“橫淵寶船”基礎上,又有三次迭代。
不過是一艘名為“飛云”的雷霆巨艦,一艘名為“蓋海”的烽火戰船。
不過是空間廣闊,巍峨撐天。不過是此刻每艘樓船 上,都立著披甲拄戈的戰士,足足十萬之眾……恰是兩支大秦強軍!
樓船上旗幟飄揚,真個似飛云蓋海。那正是值得大秦帝國每個人驕傲的旗幟,一曰割鹿,一曰霸戎!
還有懸峙在兩艘樓船上空,那座磅礴而又如夢似幻的仙宮。
以及仙宮高處,虛空獨坐,膝上橫刀的……貞侯許妄。
真正大秦帝國的定海神針,無雙戰神!
兩艘樓船撞碎的空間殘片,像是懸浮游蕩的冰晶。從其間隙,隱約可以窺見虛空深處,隱隱有一角高聳的黑墻——
自秦至臻以閻羅天子身坐鎮冥土,成就閻羅大君,掌控糾倫宮以來,再沒有人見過完整形態的“閻羅殿”。
無人知曉,它臻于何等層次,已見哪般風景。
秦至臻先來神霄,并不是為了尋誰練刀,同麂性空做什么生死決戰。
而是為了斬開虛空遙途,身為纖夫,以閻羅寶殿牽引,將承載了二十萬強軍的兩艘戰爭樓船,一舉送進神霄世界里來。
上屆黃河之會落幕后,現世諸方大練兵。他這個秦國第一天驕,為神霄戰爭所做的準備,便是反復磋磨的這一刀。
百年橫豎,十載煉虛!
牽引出這大秦強軍,以及因緣仙宮……貞侯許妄。
神霄戰爭的第一步是爭勢。
不止是兩軍交伐的氣勢。
更是爭天權,爭世權!
殺一兩個絕巔根本改變不了什么。重要的是變“天意”為“我意”,以自身族屬的血氣浸染,人心民意的辛苦耕耘,將這里變成族地。
建立一個真正穩固的根很據地,逐步清退神霄世界里的所有敵人。
如此才能真正占據這個世界。
于妖族來說,如此才算是諸天自由,才可以反攻現世。
于人族來說,如此才能將天獄世界的囚籠……再次關鎖!
所以鵬邇來和麂性空的第一步,是將魔羅迦那部的僧兵送進神霄世界。
秦至臻橫渡虛空的第一步,也是牽引強軍入此境。
就像齊國的天覆和春死一直都在整軍備戰,這割鹿和霸戎,也一直在為神霄戰場磨刀礪槍。
畢竟事發突然,許妄已經帶著軍隊出征了,在割鹿軍歷練的衛瑜,才代表貞侯和霸戎統帥章谷登臺受印,誓師遠征——
儀禮不得不有,畢竟要真正交付國勢,寄托國運。
當然真等衛瑜領軍前來那一天,來的就是鳳雀軍和義安伯衛秋了。秦國最強的兩支軍隊都沒能在神霄戰場站穩腳跟,還要抽調其它強軍過來,那也真可算得上危急的時刻。
虞淵長城萬萬里,不能沒有駐守。大秦疆土吞山河,不可不駐強軍。
許妄盤坐因緣仙宮上空,虛懸“飛云”“蓋海”兩艘戰爭樓船而至,神色淡然,似閑坐哪處茶宴……便在此時抬眼。
抬眼即抬刀!
此時的麂性空,還在苦心積慮激怒秦至臻,試圖將其誘入羅網,蟲食閻羅天子。還在為秦至臻暴起引軍的一刀而驟驚驟恨——
許妄的刀便來了!
古往今來,因緣相系。天上地下,更無別逢。
這一刀循著妙不可言的因緣,分開無盡蟲海,悄然掠至夜菩薩的額前……
卻有一拳橫。
那是一只潔如白玉有紅光、質似巖漿初凝的拳頭,拳行之時,帶起火星點點,玉光留痕。
因緣在此,被一拳轟扁,攪成了亂麻。刀鋒亦被拳頭轟偏,恰恰掠過麂性空的耳邊。立身在十二品黑蓮臺上,站在麂性空面前的,是一尊霸氣威烈叫這座十二品黑蓮臺都不能承載的修羅大君。
他的背影在蓮臺上,似一桿燎原鐵槍!
晚風獵獵,吹不動他的衣襟。
他在蓮臺回首,卻露出一張眉眼和順的臉,瞧著溫暖,氣質慈悲,竟比盤坐在彼、表情冷肅的麂性空,更像個菩薩。
他就是善檀。
恨不相逢虞淵客,修羅國度第一君!
“許妄,你不在虞淵長城守著,卻跑到天外來撒歡…
他笑著:“就不怕我修羅大軍,踏破咸陽么?”
麂性空坐蓮臺而不動,一任因緣刀鋒掠面,卻只雙掌相合。
高穹驟現五尊巨佛虛影,各自散發著佛光,卻叫這長夜更加深邃。
那氣中蟲是天上佛,水中蟲是海底佛,心中蟲是貪意佛,虛空蟲是天外佛,夜中蟲是夢中佛。五佛相合,五蟲惡世頃刻成濁土。
秦至臻和他的橫豎刀,便在這濁土之中。
以此濁世,葬閻羅天子。
這才是真正夜菩薩的力量,是周全鬼神八部后,有資格眺望超脫的存在。
他高坐蓮臺,八風不動。放手讓善檀對許妄,而自己抬掌便是絕殺之勢,要強殺一刀拖著大軍跨世、消耗巨大的秦至臻!
許妄眉頭一挑。
他倒是并不擔心秦至臻的安危,此君的防御絕對能競爭諸天最強之列,身懷煉虛,往來諸天自由,還有一座巔峰的閻羅寶殿,正在虛空中迎候……
這位閻羅天子,大秦后起之秀,最多是受到些壓力,吃些苦頭,絕無可能在短時間內被殺死。
真正令他忌憚的,是麂性空穩坐蓮臺,任他斬刀的那一幕——
妖族和修羅族的聯系,遠比想象中更為緊密。
麂性空甚至都可以放心地交托生死,將自己的防御完全拋開,盡都送給善檀來接手。何時妖族修羅已經親密如此?
魔族、海族,乃至諸天其他族群又如何?
見一葉當知秋至矣。
這絕不是什么烏合之眾,一到劣勢就會被打散的亂七八糟的聯軍,而是已經悄然結成了命運共同體一般的存在。
這才是今天這場交鋒里,最糟糕的一個消息!
“修羅族若是有踏破咸陽的實力,也不至于叫我大秦建起高墻,將你們像圈豬一樣圈起來。”
許妄微微而笑,將兩艘樓船推下高空,暫付軍權于章谷。
“我也不帶兵欺你———”
他站起身來,因緣仙宮流光一繞,披作了身上外袍:“善檀,今日就把腦袋留在這里,為開世而祭。”
刀出因緣無跡,身與鋒芒皆空。
善檀一霎已在夜穹中央,身無所動,衣無所動,唯有眸中幻光流轉……那流光幻彩,竟如一夢,而后躍出眸中。
最后便是這樣一道夢幻般的星彩河流,橫在夜穹。
絕巔之戰,改天換地。
良宵美景,不知誰共。
霸戎統帥章谷,正全副甲胄,立在船頭。
天上的戰斗他管不著,只以目巡大地,尋找最合適的駐軍地點:“大陣全開,全速前進!大秦帝國,當為人族于此神霄……立第一座城!!!”
鶇山有禽曰“青翎鶇”,紅眼單足,青色翎羽,啼聲悅耳,鳴而有章。常化青光而遁,隱于飛虹之間。
青翎之鶇,鳴章曰“歸夭”。
妖族有樂師將其填詞,詞有“赤瞳昭昭,照彼空谷。谷既不應,羽既不飛。山河悵遠,誰竟言歸?”在妖族屬于稚童都能出口的歌謠。
詞的遣造并非萬古不磨的精彩。但切中了妖族思歸現世而難成言的心情,曲又實在優美,再加上“飛禽譜曲”的傳奇色彩……卻也傳唱到了今天。
當天邊的虹彩逝去,幾縷青虹化羽而歸————
出于不成言的默契,整個鶇山戰場里,最高的那一處山崖萬丈絕壁青翎峰,從來沒有哪一方的旗幟豎起。
無所不用其極的種族戰場,世成血仇的交戰雙方,不約而同地給“青翎鶇”留了一個家。
間中飛羽有一支,散而為弦,如蛇貼地游,就這樣翻山越嶺,落在某處山坳里,一個面上涂有油彩的短發少女手中……纏作手繩。
她是戲相宜。
或者前綴要加上“墨家棄徒”這四字。
很多年過去了,她看起來還是沒有長大。
許是因為“神臨不老”。
她不僅自己修到了神臨境界……旁邊趴著的一頭黑色傀虎,雖是金屬造物,卻也散發著神臨氣息。墨家剝奪了她維護的真人傀儡明鬼,她便自己做了這頭幽鳩。
“啟神計劃”集合了墨家當年最強的一群傀師,投入了墨家新歷以來最大的一次成本,基本也代表墨家在傀儡術上的最高成就……
最后能夠拿得出來的成果,也就只有三尊真人級傀儡。
能夠單獨制作出神臨級別的傀儡,說明戲相宜在傀作上的造詣,已經不輸當下墨家最頂級的那批傀師。
這時是傍晚,天如幕,殘霞做帷飾。五官沁冷的英俊男子,遠遠坐在山梁,手里拿著一壺酒,以天色相佐,獨飲漫漫。
戲相宜認得,那是白玉京酒樓的“黃河問道”款臻品求道酒,限額限量且需配貨,只賣給享用過“證道酒”的老顧客。
白掌柜說“高山流水,只贈知音;此中真意,無緣莫求”。
戲命每次去白玉京酒樓,都是直接堆滿一個儲物匣。求道酒限量,就將其它的酒也掃空。
起先戲相宜不理解,為何酒也要屯。后來這款“黃河問道”酒,炒出了天價,白玉京全系列的酒在外都價格暴漲,一壺一兩銀子的“雪域酒”,出了星月原,轉手就能賣出金價……她才不得不嘆服。
還是戲命夠頭腦,有眼光。隨隨便便買個酒,都能轉手賣出多少番。
不過白玉京酒樓的酒很奇怪,越是那種輕易不示人的高價酒,酒味越淡。
戲相宜是個沉浸在傀儡世界里的人,很執著,也很簡單。她不知道世上有假酒。
只以為自己喝不出來它的好。
她輕輕摸了摸幽鳩的腦袋———
其實墨家早就能做出與活物無異的傀儡,無論人形獸形,都可以做到真假莫辯。
但她在這方面還是偏向守舊的觀念,認為無論如何,要將傀儡與活物區分。
是以她雖用“霧藤草”給幽鳩種出了順滑的皮毛,仍在整體上保留了金屬質感。
“小幽,乖哦……”
纏在手上的弦———在青翎鶇的樂養下,淬煉在虹中的弦,此時已經神意飽滿。就如線蟲一般扭動,慢慢從幽鳩的腦門鉆了進去。
黑色的傀虎低頭順眸,像是一只乖巧的大貓。戲命起身一步,踏進霞里。又隨晚霞一起張開,落在戲相宜身前。
他手里提著酒壺,沒什么表情地半蹲下來,打量著幽鳩:“嘖,又讓你制成了。什么墨文欽、墨燭,哪及你五分天資?”
他的眼神是散漫的,語氣卻正式,讓人分不出是玩笑還是認真:“舉行尚同會議的墨家諸賢,也當為你讓路。
話是越說越離譜了。
不過戲相宜從來也不在乎。
戲命懷疑她可能并不知道這些話是嚴重的。
正如此刻,面上油彩泛光的少女,只是操縱細弦,慢慢地在幽鳩體內編織,嘴里忽然問:“傀儡相較于生靈,欠缺的是什么?”
“思考?血肉?性格、能力、行為方式……乃至壽命?”
她自問自答,又自己搖頭:“這些都能在傀儡上復刻。”她溫柔地看著趴在身前的大老虎:
“如果說是‘感情’的話,傀儡也可以設置不同性格、不同親密關系下的行為軌跡……傀儡無保留的付出,算不算真正的愛呢?”
戲命慢慢地道:“我不太理解‘愛’這種東西。根據過往經驗的總結————想來愛是自愿的付出,不是強制的命令。”
“一個人在情感驅動下的違背本我性格、乃至生命本能的選擇,算是主觀自愿還是情感綁架呢?”戲相宜沒有抬頭,大約只是單純地討論問題本身:“如果是后者,那又何嘗不是一種命令。”
戲命靜了片刻,不知在那里想些什么。似乎定住了。
直到幽鳩忽然吃痛,眼瞳豎起,清澈溫順的眼神變得渾濁,一霎冒出兇光!脊骨驟凸,如山巒遽起于平地。
戲命眼中精光一閃,瞬間回過神來,一拳便將這頭傀虎砸趴在地,腦袋砸進了泥土!
“你要改變幽鳩的生命本質,使它靠近那種洞徹世界真相的力量,必然會造成自我認知的混亂————它會不確定自己是真實存在的生命,還是一個純粹的造物。”
他早早走過來守在這里,就是預察到危險所在,但又需要戲相宜親自感受問題……這時慢慢揪著傀虎的脖頸,將其提起來,讓戲相宜關于道則的編織繼續:“其實這種認知的沖突,在神臨層次的傀儡就會存在。”
“錢晉華鉅子當初用一枚神天方國,獨創性地解決了這個問題……后來者乘舟渡河,自然簡單許多。”
曾經的墨家千機樓執掌者,語調輕緩:“但如你這樣肩負重大使命的天才,前面跳過的問題,在往更高處走的時候,便需要有更深刻的面對。”
所謂神天方國,是幽憔體內一枚四四方方的晶石,取代了心臟的位置,其上刻滿了陣紋,其中有陣法奉養的虎形靈魄。
幽攄所有的“思考”,便都由它完成。
這是錢晉華劃時代的創造,大大提高了神臨層次傀儡煉制的成功率,能夠切實壯大墨家的宗門底蘊———
在絕大多數戰場,神臨都已經是決定性的戰力。
而錢晉華真正推動了它的量產。雖然造價仍然高昂,良品率仍然堪憂,卻也遠比從頭開始培養一個神臨修士來得簡單……
簡單太多!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
神天方國的發明都是機密。錢晉華早就研究出了它,但明白失去超脫戰力的墨家,沒有保住它的實力,所以一直將之封存……即便在宗門內部,也只有寥寥幾人知曉。
長期以來墨家對外出售的神臨層次傀儡,都是他和明翌、欒公兩位墨賢的作品,上面鐫刻三位傀作大師的身份銘紋。
但其實有了神天方國,鉅城能夠獨立制作神臨傀儡的大師,已經超過十指之數。
各大霸國工院養著的大匠師,若能得到神天方國的秘法,也必然能有造物上的突破。
像是真人傀儡也可以說實現了量產,也確實已有三尊存世,但因為制造成本的高昂,良品率始終無法推高……將其作為選擇,仍是得不償失。
而神臨層次傀儡,已經具有很大的軍事價值。
戲相宜是不在意什么“使命”的,她不追求,也不試圖理解。只是控弦在手,五指靈巧翻飛,在神天方國里游織。
“神天方國不是我跳過的問題————”她靜惘地說道:“我隱隱有所預感,它是錢鉅子留下的一種答案。”
戲命認真觀察著她的動作,語帶贊嘆:“回到你先前的問題。我想,人有別于傀儡的部分,要說的應當是‘創造力’————真正從無到有的那種靈感的誕生。”“就像你現在用的這根翼弦……它叫舊惘,對吧?真是好名字。”
他攥著幽鳩的脖頸,就這樣在旁邊坐下來:“傀儡的問題是無法帶來真正的世界的革新,而你不同。”
墨家所用的翼弦材料有四十九種,分為“七工”,每工“七樣”。戲相宜來到妖界之后,搜行諸方戰場,反復試驗……織百氣、千木為絲,糅絲為弦,終于制成翼弦舊惘 便是此刻操縱于在她五指之間的這根,嚴格來說,可以歸屬于月工里光樣和念樣的融合。雖然前所未有,亦不能算“開類”的壯舉。
但若說創造力,它也的確算得上。
“我一直都在維護明鬼,也操縱它參與過一些戰斗。但始終不明白,它能夠成真的那一步,究竟在于什么。”
戲相宜終于完成了游織,將整根翼弦留在幽鳩體內:“小幽的力量已經沒辦法再進步。我需要新的材料,制作新的‘玄儡’部件。”
她總能自言自語一陣,又把話題轉回來:
“你已經修到洞真境界,能不能告訴我那是什么樣的?”
戲命也非常適應她的說話方式:“我能夠告訴你,但無法讓你知道。洞真知世,豈以言求。”他摸了摸重新變得乖順的幽唬,語氣隨意:“如果你需要的話————‘啟神計劃’的詳細資料,我拿給你?”
即便是戲相宜,也感受到這個話題的危險了。
“啟神計劃”的詳細資料,是墨家最高等級的機密,豈是他們這樣的墨家棄徒能夠翻閱?
她扭過頭來看著戲命,一陣之后,站起身來:“走了,小幽!”
幽鳩前爪一抬,越在空中,脊生雙翅,有風雷之聲。
“去哪里?”戲命問:“銹佛關嗎?”
如今的墨家,其實是和須彌山、魏國,一起守在銹佛關。
此外和墨家有緊密合作的國家,如雍國。近些年對須彌山很是敬奉,國君帶頭禮佛的國家,如喬國……也都在這處戰場練兵。
戲相宜這個被逐出門墻的墨家棄徒,萬惡的“錢墨派”,即便是在妖界廝殺,也盡量避開墨家正統,遠遠守在鶇山戰場。用戲命的話說——
現在的墨家太光明了,晃眼睛。
但話又說回來,墨賢之一的“米夷”,此刻正在繡佛關戰場。
如果真想知曉“啟神計劃”的詳細資料,這位洞真境的墨賢,或許是一個很好的選擇。
戲命對現在的墨家有怨恨嗎?不在意種族戰場不得內斗的規定嗎?
戲相宜看著他,不知道他這話有幾分真。
她翻身坐上了幽鑣:“神霄世界剛開我想看看那個全新的大世界。想看看那所謂的‘無限可能’中,是否有我尋找的那一種。”
“那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
虎已躍空,少女的聲音墜如珠玉:“戲命,一起走嗎?”
戲命立在空谷,微微而笑:“敢不從命?”
都說秋風未動蟬先覺,但這世界的變化,螻蟻其實最晚知。
也不知從哪天起,妖界的天穹,悄然升起了一輪白日。
它本身并不發光,或者說它的光都在自己身上,你能看到它,但不會被它照亮。
白天夜晚都存在,與金陽同舉,便暈染金光。與血月同升便流蕩赤光。
有人說它代表災難,有人說那里有無限的可能,有人說那不過是一座墳場。還有人說……它是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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