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瞬間,朱允極度惶恐,三魂七魄順著頭頂飛了出去,可片刻之后,他冷靜了下來,既然走到了這一步,就沒有什么可害怕的了。
他艱難轉頭,瞧著柳淳,無奈苦笑道:“師父,沒想到你來得這么快!”
柳淳啞然,“不是我來得快,而是你走慢了。”
柳淳說完,側身指了指里面,“來,陪著為師喝茶,這小院裝了兩位廢帝,也算是榮幸了。”
朱允的臉色非常非常慘白,他努力挺起胸膛,身為曾經的皇者,他還有最后的尊嚴,尤其是在一個亂臣賊子面前,他不能丟人!
朱允昂首闊步,邁進了小院。
清冷孤寂的院落,遍地荒草,一陣寒風吹過,又讓朱允不由得縮了縮肩膀。
柳淳十分平靜,看不出多少喜悅,也沒有什么憤怒。
只是在里面準備了一個火爐,上面煮著一壺熱水。柳淳從懷里摸出了一個小龍團,給自己和朱允各自倒了一杯,然后將精致的琉璃盞遞給了朱允。
“多謝,師父的生活還是這么精致。”
柳淳含笑,“這是給你準備的,其實我平時更喜歡用竹器。”
“竹器?”朱允不解,不會太寒酸了吧!
“沒辦法,家里孩子多了,竹器摔不壞,即便壞了,也不會刺傷孩子。”
朱允點了點頭,“弟子還沒恭喜師父,師弟和師妹們,可好?”
“好壞還談不上,倒是我新收的弟子還不錯。”
“是朱瞻基?”朱允喝了口茶,正宗的小龍團,比宮里的還好,他絲毫不懷疑茶里有問題,這種手段可不是柳淳會使用的。
“不是,是個叫于謙的小孩子,倒是跟朱瞻基差不多大。”
朱允笑了,“能得到師父的贊許,這位于師弟一定是前途無限。真好,他那么小,就有師父提點。弟子真是怨恨啊……”
朱允無奈苦笑,不停搖頭,他遇見柳淳太晚了,假如柳淳剛剛進北平,他就能想辦法拜在柳淳門下,建立起牢固的師生之誼,或許就不會走到今天了。
“哈哈哈!”柳淳看穿了朱允的心思,淡然道:“我遇見燕王的時候,他已經二十多了,我遇見懿文太子的時候,年過而立。先帝更是厲害,都六十多了。”
朱允的手猛地顫抖,險些將茶杯掉落。
這三個人都是在成年之后,思想成熟,才遇到了柳淳。
可是他們依舊愿意接受柳淳的這一套,成為柳淳的靠山、朋友、盟友,看起來真的不是年齡的問題。
但又是什么,讓他們師徒分道揚鑣呢?
“師父,你為什么要背叛弟子?”
朱允的拳頭緊握,上面青筋曝露。他知道這個問題很難有答案,而且他登基之后,就迫不及待干掉柳淳,說誰背叛誰,還真不好說。或許他只是想跟柳淳吵一架而已。
哪知道柳淳沒有接他的話,而是淡然道:“背叛源于依附,我沒有依附任何人,又何來背叛之說!”
朱允猛地吸了口氣,乍聽之下,柳淳的話像是胡說八道,你都當了人家的臣子,又怎么沒有依附?
可朱允清楚,一直以來,柳淳主張的都是變法革新,富國強兵。他有自己的一套理念,不管是朱元璋還是朱棣,都是認同了柳淳的想法,跟他站在一起,共同推行。
所以從這個角度來看,他們是盟友,而非主仆,依附之說,當然就不存在了。
朱允無奈點頭,“看起來連老天爺都不愿意幫弟子,弟子落到今日,也是咎由自取!”
柳淳放下了茶杯,輕笑道:“你還叫我一聲師父,那我也問你一個問題,你為什么會覺得老天要幫你?”
“這個……還用得著問嗎?”朱允哼道:“我是大明的皇太孫,是儲君,我繼承皇位,天經地義。朱棣不過是一個藩王篡權,上天為什么不站在我這一邊?”
他顯得十分激動,雙手顫抖,杯子里的茶水濺出,陰濕了一大片衣襟。
“朱允,怎么到了今天,你還糊涂著。天數渺茫,天道無常。真正能抓在手里的不過是人心而已。”
朱允哼了一聲,哂笑道:“師父想說得民心者的天下?這也是老生常談罷了,我在民間的這三年,罵朱棣的所在多有,就連師父你,在民間也沒什么好名聲。就連那些得到了土地的百姓,也在罵著皇帝老子,而且罵得比以前更兇。你知道嗎?現在民間不少人提起我來,都有同情之心,說朱棣是亂臣賊子,以叔篡侄,天理不容!如果真的說民心,應該是民心在我才對!”
“哈哈哈!”
柳淳朗聲大笑,“朱允,你知道嗎?人最大的特點就是不知足,變法打破了所有舊的框架,人們一時適應不來,有所抱怨,朝廷不免背上罵名。這都是順理成章的事情。這叫民意而非民心!”
朱允沉吟,“有區別嗎?”
“民意就是想法,一個人的想法可以很多,比如想吃飽,想穿暖,想有個媳婦,想傳宗接代,想高官厚祿,也想著安逸閑適,事少錢多!這些想法彼此是矛盾的,如果達不到要求,就會有人罵,有人追憶曾經,把過去想得十分美好。對了,三代之治的神話就是這么來的。”
“但是到了民心這里就不一樣了,所謂民心,是一個人真正想要的東西,是在一大堆想法當中,選出最緊要,最現實,最根本的訴求。民間有怨言不假,可若是讓他們放棄土地,放棄子女入學的機會,從每天吃飽,退回只吃半飽,變得像是行尸走肉一樣,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敢想!他們會拼命的!”
柳淳笑呵呵說道,自信十足。
朱允臉色轉青,手指不停顫抖,額頭也冒出了大顆大顆的汗水。他突然笑了,“師父口才了得,弟子哪里是對手,弟子已經落入法網,就不談那些大事了,弟子還想請教,師父是如何抓到弟子行蹤的?”
朱允困惑糾結道:“弟子反復思量,也找不到有任何破綻。”
柳淳微微一笑,“只能說你找這個地方,太不好了,你不該住在這個院子的隔壁。”
“什么意思?”
“前些時候,徐增壽來取過一次東西,對吧?”
朱允點頭,“是有這事情,那不是成吉思汗的寶藏嗎?”
“哈哈哈!”柳淳笑得更開心了,“原來連你也信了,看起來我沒有白費功夫!”
朱允嚇得不輕,比剛剛顫抖的還要劇烈,他咬著后槽牙,驚恐到了極點。
“你,你說寶藏是假的?”
“嗯!”
柳淳點頭,“我哪里知道什么寶藏,更不知道陵寢所在,脫古思帖木兒臨死無非是讓我妥善安葬他罷了。”
“什么?”朱允惶恐到了極點,他仿佛聽到了最好笑的笑話,既然這些都是假的,那,那現在做的是什么啊?
“當然是引誘韃靼上鉤了,說起來還要多謝你,往外面傳遞消息,你也出力了吧?”
朱允魂飛魄散,渾身癱軟,愣是從座位上滑了下去。
他突然咧嘴大笑,“假的,都是假的!師父,你真行啊!”
正因為寶藏是假的,柳淳害怕有漏洞,所以才對這個宅子周邊監控起來,以防意外,結果就是這么個小小的動作,愣是撈到了一條意想不到的大魚。
至于朱允,他琢磨著既然有寶藏,柳淳的所有心思都應在寶藏上面,他留在這里,正所謂最危險的地方,也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根本沒人會來找。
殊不知,前提錯了,接下來就錯得離譜了。
朱允好恨啊!
假如不自作聰明,立刻逃遁,或許就不會有今天的下場,也就不會成為階下之囚,也就……晚了,說什么都晚了。
朱允愣了半晌,突然笑了起來,越笑越開心,連眼淚都出來了。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掙扎著昂起頭,盯著柳淳,聲音顫抖道:“這,這是師父設的一個局,那,那阿魯臺是不是會完蛋?”
柳淳頷首,“不出意外,他已經落到了天羅地網之中。”
“那,那些給阿魯臺送信的人,會不會死?”
柳淳點了點頭,“我回來就是查這些人,一定要把他們揪出來!”
朱允咽了口吐沫,激動的臉色通紅,伸長脖子道:“那。那弟子想幫師父,行嗎?”
柳淳啞然,“你幫我也沒法贖罪的。”
“不!”
朱允斷然搖頭,“我不要贖罪,我早就是個死人了,當初我就應該跟三大殿化為灰燼,是吳華那個賊,為了延續錦衣衛的香火,才弄個人代替了我。如今我已經多活了三年,再無遺憾。如果能帶著一大堆人上黃泉路,我也不寂寞啊!啊!哈哈哈哈……”
朱允咧嘴狂笑,仿佛壓抑了幾十年的情緒,都從心里迸發出來,笑得那叫一個猖獗,狂放。
柳淳甚至有種把他做成表情包的沖動。
“我可提醒你,別想誣陷攀扯。”
朱允五官猙獰,呲著牙,樂顛顛道:“放心吧師父,什么口外走私的商人,北平的豪強,甚至是隱藏的錦衣衛,他們都跑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