拿到了徐輝祖的日記,許多事情就徹底清楚了。
朱棣和柳淳耐心翻著,仔細瞧著,他們終于能把徐輝祖的心思,悉數洞悉。
他們默默看著,可徐輝祖的呼吸卻越來越粗重,越來越憤怒,他突然躍身而起,氣急敗壞之下,試圖再次撲向徐欽!
這個該死的小畜生,他怎么知道自己有這個本子,他又如何知道,是藏在書房的?是有人告訴了他?還是這個逆子偷偷發現的?
逆子!
你怎么敢違背綱常,怎么敢窺視父親的秘密,而且還把秘密交給仇敵……父為子綱,你個小畜生,綱常放在哪里?親親相隱,你把父子之情放在哪里?
“你不是我徐輝祖的兒子,不是徐家的后代!我要殺了你!”
徐輝祖再度撲過來,兇神惡煞似的,想要殺人。
只可惜,徐增壽出手了,他探手抓住大哥的腕子,用力一帶,然后一記掃堂腿,徐輝祖就重重摔在地上!
怎么會?
怎么會這樣?
他可是文武雙全,比起老四強多了,不行,我要保持大哥的尊嚴,我要跟他拼了……徐輝祖低吼著,仿佛受傷的野獸,紅赤的眼光,恨不得吞了徐增壽!
只可惜,朱棣在這里,那些侍衛豈是吃素的,早就把徐輝祖給按住了,他的喉嚨里發出一連串悶哼,當真和野獸差不多少。
徐增壽用力吸口氣,俯視著大哥。
沒錯,就是俯視,不只是高度,還包括心態!
徐增壽痛心疾首,他突然領悟了。
“大哥,你就是個被慣壞的孩子!你覺得徐家要圍著你轉,天下都要圍著你轉!你自以為什么都懂,實際上你屁都不懂!你嫉妒,你發瘋,你跟那些文官腐儒勾結在一起,你以為會成為從龍功臣,會光大徐家門庭!”
“你錯了!大錯特錯!你的眼睛是瞎的,你看不明白天下大勢,你的心是蠢的,你不知道,那些文臣根本不會接納你!”
“燕王殿下,還有我們,把你當親人看,希望你回心轉意,可你呢!卻以為那些清流腐儒有心肝,會把你當回事!”
“你不愿意將生死福禍寄托在自己兄弟身上,卻只想著那些外人會給你想要的東西!你捫心自問,朱允炆都干了什么?那些腐儒干了什么?”
“柳淳是他的師父,他說害死就害死,下手幾時猶豫過?燕王殿下是他的叔叔,不也是處之而后快……你或許會說,他們擋了朱允炆的路,那齊泰呢?他不比你強多了,他怎么樣?還有練子寧,被俘之后,朱允炆忙著給他辦葬禮,逼著他去當忠臣!更別說呂氏,還有許許多多的人……你在他們的眼里,連前二十都排不上,你還一廂情愿湊過去。你知不知道,咱們徐家上下,都會被你害死的!”
曾幾何時,徐輝祖是徐家兄弟姐妹仰望的大哥,也是無數勛貴子弟的表率。
大家都覺得他優秀,聰慧,深明大義,是光大徐家的不二人選。
到了這時候,徐增壽卻徹徹底底看透了,徐輝祖這個家伙,是真的自私啊!徹頭徹尾的利己主義者。
身為大哥,看到兄弟超過自己,他嫉妒,看到了妹妹有了好人家,他怨恨,仿佛身邊每個人都比他低一格,福禍生死全都靠著他,然后呢,他隨便賞賜一點東西,隨便說一句話,就對他感激涕零,敬若神明,那才是最理想的結果。
他簡直不把自己當成人,而是成了呼風喚雨,為所欲為的神明!
徐增壽很想啐大哥一臉,你的心這么大,可你有這個本事嗎?有這個見識嗎?螳臂當車,不自量力,你就是個笑話!
徐家要是聽你的,早就完蛋了。
要不是自己拼著死命,維持了和燕王的情義,靖難大軍殺入京城,第一個滅的就是徐家!就算有燕王妃在,都救不了。
“大哥,我還叫你一聲大哥!可我要說,你根本不配做父親的兒子,你簡直是徐家的恥辱!”
“你!”徐輝祖扯著脖子,青筋血管凸起,臉色變得血紅,怒罵道:“你個逆黨奸賊,叛逆的小人,你敢罵我?徐家的忠義之名,都被你敗壞了,你才是恥辱,我要把你逐出徐家,你不是徐家的子孫,不是!”
徐輝祖瘋狂大吼,誰也沒有料到,他的兒子徐欽竟然站了起來,他偷眼看了看父親,很可怕,但是又瞧瞧四叔,他又不怕了。
“爹!我覺得四叔說的沒錯!你為什么會幫東宮?還不是梅殷給了你五萬畝莊園,你還跟母親炫耀,說什么給子孫積攢了家業。”
“小畜生!”徐輝祖眼睛冒火,破口大罵,“你胡說八道,你污蔑父親,你悖逆人倫,逆子,逆子啊!”
徐欽嚇得不輕,可看到他爹被按住,徐欽反倒不怕了,他要把憋在心里的話,全都說出來!
“孩兒沒有胡說!你還講,說什么變法不好,徐家就該高高在上,就該有數不清的莊園田產。有些人天生下來,就是奴仆,就該伺候徐家。每年能得到一點恩賞,餓不死就是了。”
“你還說小姑瞎了眼睛,拿一個出身不明的野……野小子當成了狗頭金。說得罪了天下士紳,早晚都會完蛋。你還說如果按照那個方法,推行變法,到了最后,徐家也就完蛋了。如何能富貴綿長,長盛不衰?”
“爹,你處處教導我們,要講仁義禮智,可你呢,私下里罵這個,抱怨那個,兄妹之情都不顧了。孩兒雖然沒在雞鳴山學堂讀過書,可我聽過他們講的東西,做人要表里如一,言行一致。”
“爹,你根本不是什么忠臣,你就是貪圖小利,現在靖難大軍入城,你去抵抗,可你又舍不得死,你等著燕王過來,其實是想靠著姑姑的情面,饒了你的命。同時呢,又不用投降新君。你還是大忠臣!而且還不用死,甚至能繼續享受國公的待遇,名利雙收。”
“對了,你還把太祖賜給咱們家的丹書鐵券拿出來,你就是想保住自己的命。可我聽說了,曾經有丹書鐵券的人,不少都因為胡作非為,謀反作亂,丟了性命。不但自己死了,還禍及全家!”
“四叔說得對!你就是天真,不然你也不會認為丹書鐵券能救命,你可是違背了先帝遺旨,結黨營私,篡奪皇位的逆臣!如今燕王入京,別說是你,就是徐家九族都要跟著覆滅,誰都活不了!”
“父親,你害死我們了!”
徐欽越說越激動,白凈的面皮,漲得通紅……這些話他憋了不是一天兩天,他很早就想講,可每次提起個話頭兒,就會被徐輝祖臭罵一頓,說什么小孩子不懂事,也敢摻和大人的事情。
憋了這么長時間,他終于能發泄出來,那叫一個痛快啊!
可徐輝祖呢,卻是顏面掃地,他不但被四弟數落,就連親兒子,這個逆子,小畜生,也敢指責自己!
綱常何在?天理何在?
徐輝祖的老臉變成了豬肝色,眼睛凸出,胸骨起伏劇烈,好像是怒濤波浪,在胸中涌動……突然,他一張口,鮮血噴出三尺!
“逆子!”
說完兩個字,他直挺挺倒了下去!
這下子把徐增壽和徐欽都給嚇壞了,難不成徐輝祖被罵死了?
柳淳過來,探了探徐輝祖的鼻息,淡淡道:“只是怒極吐血,昏死了過去。找一個干凈的院子,請個太醫過來,照料身體。”
“對了……你們就不要去看他了,一來是免得刺激,二來嗎,錦衣衛也不會放你們進去的!”
錦衣衛!
這對叔侄互相看了看,瞬間明白了。
徐輝祖的罪過太大了,柳淳不會放過他。
現在就看朱棣的意思了。
此刻的朱棣將徐輝祖的日記輕輕合上,眼神之中,閃爍著憤怒的光芒。
“傳令,查封中山王府,廢掉徐輝祖魏國公世襲爵位。徐家上面,一律囚禁,等候徹查。還有,徐家的所有產業,包括莊園鋪面,一律查封!”
朱棣每說一句話,徐增壽和徐欽的頭就低得更深,兩個人很想求情,可他們說不出口,畢竟沒有誅滅九族已經算是天大的恩典了。
人情也不是萬能的,尤其是他們也不想讓徐王妃和徐妙錦難做。
想到這里,徐欽突然跪倒。
“拜謝燕王恩典!罪臣會上書言明,一切皆是家父咎由自取,徐家上下,不管如何處置,都沒有別的心思。只求燕王殿下能保住祖父中山王的哀榮。他是大明的開國功臣,子孫不肖,咎由自取,與他老人家無關!”
說完,徐欽嘭嘭磕頭,一個接著一個。徐增壽遲疑片刻,也跟著跪倒,一起磕頭。
朱棣緩緩走過來,用腳尖兒踢了踢徐增壽,笑罵道:“我處置魏國公府,你現在是定國公,跟你沒關系,趕快給我滾!”
徐增壽無奈,只得起身,隨著朱棣離去。
柳淳卻是落在了后面,他拍了拍徐欽的肩頭。
“你起來吧。”
徐欽起身,這小子長得很像他爹,高大英俊,也就比柳淳稍微差那么一點點而已……只不過腦門磕得紅腫,臉上都是淚痕,那叫一個凄慘。
“事到如今,我也不好多說什么。我只想提醒你一句,如果你真的能想明白,日后就還有機會!”
說完,柳淳也走了,徐欽重重跪倒,沖著柳淳離去的方向,用力磕頭,在心里暗暗道:“多謝……小姑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