鷹在頭頂威嚴鄭重的巡視了一圈,忽然一緊翅尖,以極其輕盈優雅的樣子滑上峰頂,飄過黝黑的山林梢頭,沉沒到湖泊似的深邃清澈的天空中了.
谷地上,那只天真靈秀的小布鴿,還在撲楞著翅膀,發出驚懼凄婉的呼救。
“真他媽倒霉!”一叢枝葉張揚的山桃樹后,跳起一個三十五六歲的男子,不勝遺憾的目光朝著鷹去的方向望了幾望,側轉身子,向旁邊的一方草地做了一個無可奈何的手勢。
草地極小,處在亂石荊棘之中,柔弱密匝的野草梢頭漸次染出一圈蠟黃。幾只四肢伸張的螞蚱和蟈蟈,挺胸腆肚,在唱著甜潤悠長的秋歌。正是午后時光,山風伸出無數只溫情綿綿的手,把草地連同草地所在的鐵石嶺,一齊浸泡到輝煌而有祥和的陽光中了。
“媽拉個巴子的!”
臥在草地上的人,吐掉一直咬在嘴里的半截草根,翻身躍起,隨手拍打幾下沾在質地極好,做工極為精致的中山裝上的草葉土粒,接過旁邊遞來的一副天然水晶石變色眼鏡,又朝山坳中那塊平坦的谷地那邊望了望,這才問道:“二狗他們呢?”
“那兒,山棗樹后邊。”三十五六歲的男子,甩了幾下三角肌凸裸的胳膊,大聲喊起來:“二狗,陳二狗——”
如同一座假山似的山棗樹后,探出一顆干瘦的毛茸茸的腦殼和同樣干瘦和毛茸茸的手臂。那手臂向這邊怒沖沖的揮舞著,同時傳來幾聲含糊不清的喝罵。
“這個狗東西。”三十五六歲的男子罵著,瞟了一眼手腕,摘下掛在山桃樹上的灰色皮包。“馬書記,你不是還要去開會嗎?快兩點了。”
被稱作馬書記的人名叫馬國強,因為近年從膝蓋以上均呈圓形發展,一米七八的身高無形中至少縮短了五公分,好在目前他并不是姑娘們追逐的獵物,并不存在‘二等殘廢‘的苦惱,倒是作為中年人和’書記‘,恰到好處的顯示出某種穩重和威儀氣度。
他并不匆忙,搭眼在空曠的天空中掃了一眼,戴好變色鏡,這才緩步向山坡下起步。
山坡下的公路上,一輛超豪華型‘皇冠‘轎車,在秋日的陽光下流金溢彩。年輕的司機正從車窗里探出頭,朝這邊降望。
“劉三,你告訴二狗,兩天內無論如何都得把老鷹給我打著。”踏著下山小徑,馬國強吩咐道。
“你放心,兩天內保險不會有問題。”
“你不用覺著吹破牛皮稅務所沒章程!上面要來人了,少了這個節目,看我不把你舌頭割了喂二毛。”
二毛,是馬國強養的一只藏獒的名字。
劉三不作聲,只是咧著厚唇,扶著馬國強的一只胳膊,趟下一道亂石堆陳的徒堰。
幾塊碎石滾過的一叢樹棵子里,突然竄出一只野兔,紅紅的眼珠,灰色的皮毛一閃,飛快的朝山坡苯去。
“兔子,快,抓兔子。”
馬國強和劉三稍許怔楞,各自從底墑抓起石塊,朝兔子投著,喊著,追去。
野兔前腿短后退長,下坡如小腳婦,上坡卻是運動健將,而人拼盡力氣,追到方才掩身的山桃樹下時,那運動健將已經跳上幾近山頂的一片裸.露的石硼群;停下來,回轉腦袋,用一條后退挑逗似的撥弄起兩只傾長靈巧的大耳朵。
馬國強脫下皮鞋,氣喘吁吁的倒出里面的泥沙,同時悻悻然的瞇起左眼,向挑逗的野兔做了個瞄準的手勢。
“媽的,好小子,把那只獵槍帶上就好了,啪——”
那野兔仿佛真的被擊中一般,從突兀的石硼上載落下來,極其神速的順著山勢,滾進了一片荊棘從中。“額?”馬國強一句驚奇未曾出口,遠處兩座并立的山峰之間,閃過一道黑色閃電。
——鷹,正是方才遠去重又歸來的那只老鷹。
與此同時,假山似的山棗樹后,那只干瘦的毛茸茸的手臂和含混不清的喝罵聲又出現了。馬國強和劉三慌忙的撲倒前面的一片牛舌頭草上,全然不顧牛舌頭草的千百雙牙齒。緊張的把目光尋想那道已經君臨頭頂的黑色閃電。
這顯然是一位久經沙場的空中老將,它早已發現了山坳谷地上那只鮮美靈秀的獵物,卻不易下手,只是警覺的在半天空中做著盤旋,一次比一次低,一次比一次慢,極力試圖尋覓出可能存在的危險和蛛絲馬跡。這害苦了地上的人們,鷹眼有滾豆大的勁兒。一顆滾動的豆粒尚且逃脫不出鷹眼,稍許破綻或疑點,都是足以使一腔期待化成泡影的。他們趁老鷹盤旋離去的當口,迅速的,極力的,把自己顯得十分多余笨拙的身體掩埋進山棗枝和牛舌頭草里。
空中老將終于未能發現危險和破綻,當它確信那只小步鴿,只是由于無知或慷慨,在那里等候它的光臨,它選擇了一個最佳角度,猛的收攏雙翅,直向谷地俯沖而去。
這是強弓勁射,速度之快,時間之短,以至空中老將在離地面十幾米時,忽然發現了大張著的‘天網’之后,竟無法收住雙翅,哪怕是稍許改變自己俯沖的落點都無法做到。
此時,方才還在翱翔風云的空中老將,只剩下撕啄撲蹬,拼命掙扎的份。谷地上,老鷹和尼龍網已經滾作一團,這時,馬國強一顛一拐的跑過來,一邊跑一邊大喝道:“別動,哪個也不許動。”
一雙破爛的解放鞋,套在滿是污垢的腳上,一條油光發亮,很難辨出顏色的褲子,張著個大嘴,赤.裸著上身,恰似鍍上了一層鐵灰色,經久不褪的錫水,頭發卻沒有幾根,卻十分瀟灑,使人一見便會不自覺的發生聯想:聯想起風塵飛揚馬路旁的那一蓬蓬弱草。
陳二狗張著兩手,圍著鷹網轉了一圈,厚厚的浮腫的眼皮下,透出好不得意的笑。
“你們誰也別靠前,別靠前,要命的事呢!……”陳二狗大叫著,一邊如變戲法一般掏出一副寬長的帆布手套,用手套裹起半截胳膊,熟練的抓起鷹的雙腿,以難得想見的麻利,把它從一團雜亂無章的網中擇出,隨后,從捆在腰間的一件破襯衣上撕下幾條約莫半尺寬的布條,一纏一纏,不過片刻功夫,有撲有啄,拼命掙逃的老鷹就被從頭到尾扎實的裹住,裹成了一個嚴嚴實實的布卷兒,布卷外只露出一個小小的腦殼,連憤怒和恐懼的表達也變得有氣無力了。
看過放鷹的全過程,問準了鷹的成色和可以放飛的時間,馬國強滿心歡喜的來到公路邊。劉三則去把車開到馬國強身邊停下,馬國強一新歡喜的坐上超豪華的‘皇冠’,劉三便架車往鄉里去。
一路上,劉三欲言又止,馬國強發現了那舌尖上的遲疑,也不點破,故意望著車窗外,車窗外,一老一小正在放牧,老人不時的扯嗓子吼幾聲野曲,那怪里怪氣的腔調,馬國強搖了搖頭關上車窗,閉目養神。
“馬書記,有件事告訴你,你可別……”一邊開車一邊說道的劉三此時仿佛就像是未出閣的大姑娘,扭捏著。
“有啥事,痛痛快快的說,別整得跟個娘們似的。”
“是這么回事,剛才出來時,夫人把小三給喊回家了。”小三是馬國強的小兒子,從小不學好,仗著老爸是鄉書記,整天跟一群混混胡作非為,最近和幾個不知天高地后的混混居然跑去縣城里混了,還別說,他們那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還真讓他們在縣城里混出點人模狗樣來了,小三名叫馬超,脾氣爆炸,三句不合頂要出手揍人,在鄉里,不知道是他父親的淫.威,還是他自己的殘暴,所有人見了他都遠遠避開。
“喊回家怎么了?讓自己娃回家有什么不對?”馬國強說道。
“我路過門口時,在外邊聽了幾句,好象……好象是因為劉艷的事……”
馬國強再次打開車窗,任憑那瑟瑟作響的秋風吹過,風在馬國強臉上圖上了一層紫紅,他的目光一直看著車外那呼嘯而過的短暫風景。
“還有嗎?”
“好象還說到了你……”劉三小心翼翼的說道。
“就這些了?”馬國強追問道。
劉三不語,馬國強濃黑粗重的眉頭跳躍著,顯出幾分兇狠:“真他媽狗拿耗子,讓你好好跟在我身邊,你他.媽的跟到我家墻腳下去了,好大的膽子。”
“馬書記…不…我不是有意的…”劉三一張臉的殷勤頓時變成了滿面惶恐,還好此時是坐著,不然,估計他會癱軟在地上,馬國強的手段他自然是一清二楚,最了解領導是的什么人,無非就司機和秘書,只有貼身才能明白。
馬國強陰著臉,看著惶恐開車的劉三,道:“我告訴你劉三,這件事到此為止!以后有半句話,你把你老舅搬出來也別怪我不給面子。”
劉三的老舅是縣里一個科室主任,馬國強雖然說不會顧忌他什么,但多一個關系就多一條路嘛,劉三慌忙的答道:“馬書記,我不敢了,我劉三就是頭牲口,也不敢朝你撩個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