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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七節 戀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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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后樓回廊,符二銀倚著精雕五色花紋的廊柱早就等待多時。今天他是早班,下了診換過衣服,拎著兩包東西就到了紫明樓后門,看門人認得這個穿著四個兜外套的“干部”是百仞總醫院的大夫,每個月都會來樓里“巡診”。不用招呼就低頭哈腰地把符二銀迎進了門。

  符二銀依著與青若的約定倚坐在回廊一角,這里是紫明樓最僻靜處,腳下花叢中蟲鳴陣陣,空氣中彌漫著梔子花令人沉醉的芬芳,晚風吹過,帶來前樓隱隱約約的嬉笑樂曲聲,恍如隔世。就在今天,他已經正式成了百仞總醫院的門診醫生了,每月薪水津貼足以養家糊口。待再攢下一年薪水,各處稍借一點,就差不多能付個首付。當然,若是他肯向父親開口,這都不是事。父母雖然吝嗇無比,但是對兒女的終身大事還是大方的。

  想起“終身大事”,他的心里就覺得甜絲絲的。只是不知道青若是怎么想的,想來她也沒什么好反對的……想到這他手指緊緊捏捏衣兜里的東西,似乎這樣做能讓自己安心不少。

思緒不由得飄回到一年前。那時他還是個在門診輪轉的規培生,一次被派來紫明樓,給一位自稱“心口疼”的富商做應急出診。富商無甚大礙,符二銀開了些安神的藥方,交代完注意事項便準備離開。就在穿過喧囂的前廳時,他瞥見角落里,一個穿著侍應服飾的姑娘正蹲在地上,小心翼翼地用干凈布巾按住一個被打碎酒杯劃傷了手的小女傭的手,低聲安撫著,動作熟練地從自己隨身的小荷包里掏出小瓶外傷藥和紗布進行包扎。專注而溫柔的側影與周遭的浮華格格不入,瞬間吸引了他的目光  許是注意到了目光,姑娘抬起頭對上他的視線,禮貌而疏離地微微頷首。那一刻,符二銀覺得周遭的嘈雜仿佛瞬間安靜了下去,他只看到她清亮的眼眸沉靜如水。后來他才知道,她就是紫明樓頗受裴元老器重的青若姑娘,專門從廣州調來負責管理清唱班子,并非普通的侍應。

  真正的交集始于一次意外。青若為準備一場重要宴席,連日勞累,加上偶感風寒,在樓梯口險些暈厥,正巧被再次前來巡診的符二銀扶住。他職業性地探了探她的額溫,又觀察了她的氣色,直言她需要休息和用藥。青若起初也只是客氣地感謝,并未多想。直到符二銀隔日不當值,卻還記得她的病容,特意托相熟的伙計捎來一包他自己配的、藥性溫和的驅寒散,并詳細寫了服用方法。

  若說是討好她的男人,沒有五十個也有二十個,但是這份藥里只有醫者的仁心和朋友的關切。

  或許正是這種尊重和真誠,敲開了青若的心扉。此后,兩人偶爾會在符二銀下班之后,在這僻靜的回廊簡短地說上幾句話。他發現她并非只有表面的溫婉,談起如何調理嗓音、如何編排曲目時,眼中會閃現出靈動的光彩,言談間也頗有見地,完全不像他認知中聲色場中女子的粗鄙貪婪……

  回廊拐角處,腳步輕盈,紫明樓女侍應身上特有的銀質環佩鈴聲清脆,把符二銀拉回現實。

  “青妹!”符二銀遠遠地就認出了青若秀麗的身形,急切地喚道。

  “二銀哥。”青若紅紅的臉頰掩不住心中的歡喜,腳步快了幾分,鈴聲歡快地跳動,像是遠處琵琶上俏皮的音符。待到得跟前,她卻似乎又有了點猶豫,鈴聲細碎,藏著小女兒的羞澀。

  兩人四目相望,靜靜相對,腳邊的蟲鳴似乎也安靜下來……

  月牙不知何時已經攀上柳梢頭,蟋蟀在青石旁重又拉響了胡琴。

  “青妹。”兩人并肩坐在木欄上,看著青若低頭玩弄著裙角,符二銀開了口。

  “嗯?”青若抬起了頭,她如黑玉雕就的雙眸在月色中晶瑩剔透。

  “我的規培期滿了,正式分派到百仞總醫院了了。”符二銀的言語中透著自豪。他是元老院醫學體系下第一批次通過3+2體系培養出來的醫生。雖說這一批學生的初始學歷僅僅是國民中學畢業,卻是地地道道的“全日制”“全流程”的畢業生。

  “真的?!恭喜你,二銀哥!真太好了!”青若雀躍起來。

  “嗯!”符二銀重重地點了點頭,嘴邊帶著笑意。

  青若握住了符二銀的手:“二銀哥,我真的真的替你高興。”忽然間,她意識到了什么,趕緊又將手抽了回來,一坨紅云浮上了臉頰,柔和的月光注滿了她俏皮的小酒窩,為她蒙上了一層銀暉。

  符二銀張了張嘴,又不知該說點什么,只是一字一句道:“青妹。你放心,我今后跟著首長們好好干,一定能讓你過上好日子!”

  青若俏眼里柔潤得像要滴出水來,她慢慢說道:“二銀哥,我知道你能行。只是……”她的眉心微微蹙起,欲言又止。

  “只是怎么了?青妹,你有什么難處只管跟哥說。”符二銀將青若的愁容都看在眼里,焦急地問道。

  “只是……”青若咬咬牙:“只是我怕配不上二銀哥。”

  “怎么會!”符二銀大急。

  “二銀哥,你是首長們手下的干部了,可我還只是……只是干這個的,別人知道了會笑話你。”青若咬著嘴唇,留下蒼白的印記。

  “青妹。”符二銀輕輕扳正青若的身子,注視著她的雙眼,鄭重地說道:“我不在乎。這有什么!你不也是在首長手下做事么。咱們行得正不怕別人渾說。”說到這,他定定神,從衣兜里摸索出一個小盒子。盒子是黑絨布包的面,很是精致。符二銀小心翼翼地打開盒子,月光下,一只銀光閃閃的指環正豎在盒中,指環頭上,一顆切割成鉆石形的寶石折射出璀璨的光芒——這是紫誠記的出品,雕工精美的銀質戒指嵌上臨高玻璃廠出品的精切玻璃,在這個時空的確是華美異常,而且原料并不金貴,價格完全可被中產之家接受。符二銀捻起指環,輕輕拽過青若的素手,欲將指環滑入她的指間。

  銀環觸碰到青若指尖的瞬間,她像是被燙到一般,猛地縮回了手。那枚精致的戒指從她指間滑落,“叮”的一聲輕響,落在兩人之間的木欄上,玻璃“鉆石”在月光下閃過一絲嘲弄般的光芒。

  “二銀哥……我不能要……”青若的聲音帶著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垂下頭,不敢看符二銀瞬間僵住的表情和眼中難以置信的失落。方才前廳米逸景那番“舊情”追憶,如同冰冷的污水潑在她心上,讓她此刻面對符二銀純粹的深情時,更覺自慚形穢。

  “為什么?”符二銀的聲音有些發緊,他撿起那枚戒指,緊緊攥在手心,金屬的棱角硌得他生疼。“青妹,我知道你可能覺得在紫明樓做事,有些人會說閑話。但我們是給元老院做事,憑本事吃飯,有什么不體面的?我不在乎!”他語氣急切,試圖驅散青若眼中那化不開的憂郁,“我現在是總醫院的正式醫生了,薪水不少,再過半年,我們就能付個首付,有自己的小家。青妹,我是真心想娶你,讓你過上好日子!”

  “好日子……”青若喃喃重復著,她何嘗不向往?符二銀踏實、上進,待她一片赤誠,是她在這冰冷世間罕有的溫暖。可越是貪戀這溫暖就越是恐懼。一旦他知道自己曾是廣州荷香院的頭牌,即被人“梳攏”過成為禁臠,也曾被米逸景那樣的紈绔一擲千金地“捧場”,眼中還會不會有此刻的深情?就算他一往情深,他符家如今也算是臨高新貴,符不二怎會允許兒子娶一個她這樣的女子過門?何況今天的酒宴上符不二也在。這所有的美好都會碎成齏粉,連同符二銀的前程,都可能被她不光彩的過去所拖累。

  “二銀哥,你……你太好了。”她抬起眼,眸中水光瀲滟,卻滿是掙扎,“可我……我真的配不上你。你是元老院器重的干部,是醫生,前途無量。而我……我只是個酒樓侍應,迎來送往……我們,不般配。”

  “又是這話!”符二銀有些惱了,他不明白為什么青若總是要用這些世俗的眼光在他們之間劃下鴻溝。“什么般配不般配!我看重的是你這個人!你聰明、堅韌,在紫明樓能把事情打理得井井有條,比許多男人都強!元老院都講究個‘破除陋習’‘人人平等’,我們為何還要在意那些老黃歷?”

  他再次試圖去拉青若的手,想將戒指戴上去,語氣軟了下來,帶著懇求:“青妹,別想那么多,好嗎?信我一次。”

  青若卻像受驚的兔子,猛地站起身,退開一步,拉開了距離。晚風吹動她的裙擺,鈴聲細碎,卻不再歡快。“二銀哥,你不懂……有些事情,不是你想的那么簡單。”她想起米逸景那志在必得的眼神,想起席間那些士紳悠然看戲的目光,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我們……我們還是像現在這樣就好。”

  “像現在這樣?”符二銀也站了起來,臉上寫滿了困惑和失望,“這樣算什么?偷偷摸摸,永遠見不得光嗎?青若,我要的是明媒正娶,是和你堂堂正正地在一起!你到底在怕什么?”

  她抬起眼,臉上努力維持出近乎職業化的微笑,“二銀哥,你的心意,我……我感激不盡。”她措辭謹慎,像是在處理一樁棘手的公務,“你前程遠大,是元老院看重的人,家世清白、品行端方的女子方是良配。我……我只是紫明樓一個尋常侍應,能得你青眼,已是意外之喜,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她頓了頓,仿佛下定了某種決心,目光垂落在腳下的陰影里,語氣輕得像嘆息,卻又十分決絕:“你將來會遇到更好的人,門當戶對,舉案齊眉。到那時……若你還記得我,容我服侍你,我便心滿意足。其他的……我從不奢求,也……要不起。”

  “你……你說什么?!”符二銀如遭雷擊,他捧出一顆真心,想要明媒正娶,她卻說出這樣的話來,。這比直接被拒更讓他不解和惱怒。“青若!我要的是和你堂堂正正地在一起白頭偕老!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

  青若終于抬起眼,直視著他,月光下,她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異常堅定,甚至帶著一種訣別般的冷靜,“二銀哥,有些路,從一開始走錯了就回不了頭了。你能給我的,我承受不起;我給你的……你更負擔不了……”她深吸一口氣,“就這樣吧,只要你不嫌棄,我永遠是你的青若。這戒指你還是拿回去給更應該戴的人吧。”

  猛地轉身,提著裙子踉蹌著而去只留下一串凌亂而遠去的鈴聲。

  符二銀徒勞地伸出手,卻只抓住了一把冰涼的夜風。他僵立在原地,望著青若消失的被宮燈照的通亮的拐角,手心里的戒指冰冷,一如他此刻的心。他不明白,為什么一年多的感情毫無瑕疵卻戛然而止,又為什么他規劃的未來在她眼中竟是一片黑暗。晚風依舊,蟲鳴依舊,醉人的花香依舊,但方才那片刻的溫馨已被痛苦和迷茫徹底碾碎。這場他期盼已久的訂婚宣示,在無法調和的矛盾和深藏的秘密下不歡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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