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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四節 臨穗交流會(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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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若一看這闊少得寸進尺,心里也起了火。日常包房里客人縱情聲色,難免有玩得過火對女侍應出言挑逗的,自己見得多了,她也不是什么初出茅廬的“雛兒”,不會輕易上臉,都能應付。只是客人就算再肆意妄為也不至于這樣上來便動手動腳。

  這位米大爺當初在行院里是她的恩客。要說以前,倒也不算什么特別討厭的客人。今日也不知動了什么邪火!可她心里惱火,臉上卻仍滿是笑容,婉轉笑道:“這位老爺真是風趣得緊。想是要奴婢對對子,誰對不上便要罰酒。那奴婢便對——杯中有酒,不喝是狗;一雙油手,倒像豬肘。”

  話音一落,滿座士紳除了符不二仍舊愣愣呆呆無不捧腹大笑。米逸景紅粉場中滾過多年,臉皮早就比城墻還厚。腆著臉道:“姑娘好文采,好文采。我自飲一杯。”說罷將杯中酒干了。

  青若立刻笑吟吟的福了一福:“大爺大人大量。”言罷就要退出去。

  “怎么?也不陪我喝上一杯?”米逸景攔住了她。

  “奴婢只是這里的侍應。照規矩不能陪酒。”

  “哦?”米逸景指尖敲著桌面,斜睨著青若,笑得一臉理所當然,“哎呦,我的青姑娘,別來無恙?”他故意把“姑娘”二字拖得老長,嗓子帶著花魁房里那種特有的沙啞,“相別數年,可教我想得緊。怎的,如今換塊招牌就不認舊客了?——別忘了,你那會子在荷香院,可是我米大少爺捧了整整三個月的場!”

  幾句話像揭簾子一樣,把青若的舊事抖落得滿屋都是。席上士紳們面面相覷,既好奇又不敢插嘴。其實青若的身份,幾個經常出沒行院的廣州縉紳早已認出。但是見了她現在的模樣和做得活計,便只做不認得。想不到這愣頭青居然當眾揭破。

  青若卻連睫毛都沒顫一下,仍是那副溫吞笑意,“米大爺好記性。”她福了福,聲音不高不低,“舊年承您照應,青若省得。如今蒙裴元老抬愛,在紫明樓管的是清唱班子,賣藝不賣笑。大爺若念舊,不如點支曲子,奴婢破個例唱給您解悶,也算償了當年的情誼。”

  一句話把界限劃得清清楚楚。米逸景哪肯接這軟釘子?他順手玩弄起壓袖的金錁子,在桌沿上敲得叮當作響:“少來!荷香院的頭牌什么價,爺會不知?——你當年一曲要我十兩,如今說變臉就變臉?得了,別裝腔,開個價,外院一夜多少?爺照給,再加一倍‘更名錢’!”

  說著,他左手已環過青若后腰,指尖挑住那根系帶,輕輕一扯,帶結“簌”地松了半分。青若只覺背脊一涼,卻并未閃躲,反而就勢旋身,讓那根系帶自米逸景指縫里滑過,像一條不肯就擒的綢魚。她聲音仍軟,卻添了分舊日里對付浮客的利落:

  “老爺抬愛,青若心領。可惜紫明樓不是荷香院,這里行的不是大明的規矩。大爺既來這里玩,就要認澳洲人的規矩。”

  她句句帶笑,卻句句把“規矩”抬到頭頂。米逸景被架在半空,心里貓抓似的癢,又不好當眾撕破臉,便索性把臉湊得更近,幾乎貼上她耳廓,用只有兩人聽得到的音量道:

  “跟我裝?忘了當年你求我替你贖身的那晚?‘米爺若能救我出水火,青若愿終身捧盞’,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如今水也退了,火也滅了,你想賴賬?”

  他聲音壓得低,卻故意把熱氣噴進青若耳窩,帶著酒味與挑釁。青若眼尾終于閃過一絲冷光,但轉瞬即沒。她微一側首,讓耳際那縷碎發垂下來,隔開了米逸景的呼吸,聲音輕得像舊院里的琵琶輪指:

  “老爺好記性,竟還記著奴婢當年的渾話。可惜此一時彼一時——”

  她指尖在桌面輕輕一劃,劃出一道水漬,像把舊賬一筆抹過,“大爺若是當初救奴婢出風塵,奴婢自然侍奉大爺在身側。只是救奴婢的是澳洲人,如今奴婢吃的是澳洲糧,契書在紫明樓,不在您米府。您規規矩矩來取樂消費,奴婢給您端茶倒水;你要不照規矩來,恕不奉陪。”

  話說得綿軟,卻逐字如刀,把“元老”二字壓得沉甸甸。米逸景心里惱恨,臉上卻笑得更加放肆,猛地直起身,一把撈起桌上兩只酒杯,塞到青若手里:

  他把自己那杯硬懟到青若唇沿,杯口沾了胭脂,印出一枚淡淡唇印,“當年你喂我,如今我喂你,一杯換一杯,算利息!”

  青若垂眼看那唇印,眼底終于掠過一抹厭惡,卻仍不接杯,只抬手把酒推回,聲音壓得極低,卻足夠讓近桌幾人聽見:

  “荷香院的酒,是敬客;紫明樓的酒,是敬規矩。老爺若再強灌,便是逼奴婢壞規矩——壞了規矩,這里可不講舊情。您可別忘記了,您老是元老院的客,莫要掃了元老的臉……”

  米逸景心里一凜,手上卻愈發不肯松,索性把整個身子堵在青若面前,擋住眾人視線,低笑道:

  “拿元老壓我?——你當年在我懷里唱曲的時候,可沒這么烈性。”

  他右手暗地里朝青若腰窩掐去,這一下若掐實了,青若必得痛呼出聲,到時他便可反咬一口“裝腔作勢”。指尖剛觸到薄衫,卻覺一空——青若整個人竟借旋身福禮的工夫,從他腋下鉆了過去,腳步輕得似踩著棉花。她站定在一臂之外,聲音仍不高,卻足以讓滿屋聽見:

  “大爺慎言。荷香院是舊景,紫明樓是新篇;舊景再艷,也蓋不過新篇的章印。您若真念舊情,便請高抬貴手,別讓奴婢難做,也別讓自個難堪。”

  一句“難堪”,像當眾甩下的袖風,打得米逸景耳廓生疼。他再想追,卻見青若已退到珠簾旁,深深一福,綠裙如水,轉瞬即沒。簾子晃了幾下,復歸平靜,只留一縷冷香,飄在油煙酒氣之間,像舊曲新詞,戛然而止。

  米逸景僵在原地,半晌才“呸”地啐了一口,抬腳想踹翻凳子,又想起自己來臨高是擔負著一家子的身家,只能把一腔邪火硬生生咽回喉嚨,燒得自己耳根通紅。滿屋士紳見沒熱鬧可看,各自低頭扒菜,卻忍不住交換眼色——米大少爺這“舊情”顯然沒續上,反被人家用“規矩”二字,當眾把臉皮揭了一層。

  米逸景被晾在原地,臉皮通紅。高舉已先一步起身,隔著半個桌面按住他肩膀,掌心帶著官場里練出來的暗勁,語氣卻溫和得像在拉家常:

  “米爺!今日是王主席賜宴,也是給咱們廣州來的鄉黨接風。真鬧出什么花樣來,明日報告遞上去,王主席面子上須不好看。令尊在城里剛拿下的‘南洋肥田粉’項目,還指著元老院跟進支持呢,為一個女子,壞了正事,不值當。”

  幾句話連敲帶打,既抬出王主席,又點出米家新買賣,米逸景耳后青筋跳了幾跳,終究沒再掙。高舉順勢朝門外揚聲:“來人啊,給米大爺拿塊熱手巾,再沏壺濃釅的普洱解酒,冰鎮的格瓦斯也來上兩瓶。”轉頭又笑呵呵對眾人道,“諸位也都斟上,咱們以茶代酒,繼續聽曲兒。”

  一旁的劉舉人最會湊趣,忙接口:“對對對,清唱班子候了半日,嗓子都癢了。青若姑娘去催菜,一時便回,咱們先點折《花好月圓》!”

  眾人齊聲附和,像是要把剛才的尷尬用熱鬧蓋過去。兩個服務員進來,一左一右扶米逸景坐下,熱手巾往他臉上一敷,白汽蒸騰,遮了那雙通紅的眼睛。米逸景胸口起伏,卻自知再鬧下去只怕給自家惹禍,只能借坡下驢,悶頭喝了一杯子冰鎮格瓦斯,嘴里還低低嘟囔:“……給爺等著。”

  符不二看了一場大戲,心里很是愜意。他手里攥著一把瓜子,自始至終沒起身沒說話。此刻“咔嚓”咬開一枚,瓜子殼碎成兩瓣,心里也碎出幾句嘀咕。

  “婊子就是婊子,換個樓還是那副狐媚骨,裝什么清高?可……嘿,還真讓她把這省城大爺給捋順了。這火候、這分寸,一退一進都算得明明白白。這樂戶家的女子果然不是省油的燈!”

  他又偷眼瞧高舉。高主席臉上笑紋堆得一層又一層,像神龕前的幔帳,遮得嚴嚴實實,看不出半分煙火。符不二心里“嘖”了一聲:官面上的人,說話就是好聽,句句是軟刀子,割得人沒脾氣。再扭頭看米逸景——那張臉被熱手巾蒸得紫漲,活像臘月里吹脹的豬尿脬,偏又發不得火。符不二忽然覺得好笑,嘴角一咧,差點把瓜子皮咽進喉嚨,忙咳兩聲,掩了過去。

  有人給他斟茶,他擺擺手,心里繼續念叨:

  “青若那丫頭……呸,下九流,可這一手‘軟刀子割肉’,比咱地里鐮刀還利落。”

  想到這里,他竟生出幾分幸災樂禍的快意,又抓了一把瓜子,嗑得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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